默俟的秘密

地处大衎王朝最北端的郾城，正好夹在岐山对立的两座险峰之中，像一把坚固的锁一样阻隔了塞外游族与内陆之间的通道。就连塞外冷硬的风经过郾城高耸巍峨的城墙之后，吹进去的都变成了让人沉醉的微风。散落在郾城外讨生活的大衎王朝子民们，一抬头就能看到这座守护神一样的城市，便有底气在这恶劣的草原上继续繁衍生息，而不用担心再像他们的祖父辈一样沦为游族刀下亡魂。

但是今天，这座看上去坚不可摧的边关重镇却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被带着头毡的游族军勇像潮水一样凭借着自己手头崭新的刀剑利器，有指挥的形成了猛烈的攻击。黑压压的人群仿佛永不知疲倦的巨兽，横亘在其无止境的吞噬欲望必经之路的郾城仿佛最初的祭品，哪怕无数人命已经填在了郾城灰黑色的巨石城墙之下，冤魂和着哭声和惨叫无处求助。

这一仗从天色泛白一直打到了火把通明，哪怕过去二十几年郾城的城墙挡住了兵器火药和鲜血的轮番洗礼，可这次，最终还是被游族给破开了！翻涌而入的杀红了眼的人带着塞外的寒风，像一把破开人胸膛的巨刃，郾城，终还是破了……

最后的搏杀是沿着郾城的城墙而展开的，被簇拥着的将领，踩踏着能把牛皮靴子也给浸透的浓烈鲜血和曾经熟悉的面孔一路上行，步子倒是走的不紧不慢，毕竟，相比于现在唯一一个还能站立在郾城城墙上，一身软甲还滴着血手腕上绑着黑布条的人来说，作为胜利者的傲慢和优越是理所当然的。明明是两个无比熟悉的人，谁曾想过竟是这样的结局！

这一日的终局在此后几十年都深深的影响了整个岐山内外。惨烈的爆炸从内部把郾城城门整个炸成了废墟，飞出去的碎石滚落到混着鲜血和人类残肢的地上，有的直接砸到不知死活层层叠叠倒在地上的人身上，往日人来人往的郾城此刻已经变成了残酷的地狱！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今日郾城之败其实早有预兆！那么，今日覆灭的郾城又会对整个大衎王朝造成何种影响！可惜，在背后谋划了一切的那个人却已经无力再睁开自己的眼睛，只是抽搐的手指捏住了绑在手腕上的黑布条的一角，却连捏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自己这一生啊，性命和姓名竟全不是自己的！这可怜又可叹的一路荆棘趟过来，最后，也就剩下这座城和这些殉城的儿郎与自己为伴！若真能保住自己想保护的人，这一生也不该再有什么怨言了吧！

可如果再回到一切开始之前，自己还会做一样的选择吗？

………………………………

七八月份盛夏的边塞郾城，作为大衎王朝的边境重镇，不但是与草原交界的最大的人口聚集地，也是整个大衎王朝边境防守的第一道防线所在。尽管寅时的夜巡梆子声才刚刚响过，半明半暗的天色之下，郾城城门口已经开始有了动静，有身着常服也有身着外邦服饰的人三三俩俩的聚拢过来，推着小车也有带着马匹的大型商队，等着赶在城门开放就能涌进去，找个集市中最好的摊位，让一天的生意顺顺利利！

突然从郾城中传来的震耳欲聋的连绵不断的喝声让第一听到的人显然是吓了一跳！半大小子慌张的样子让旁边儿显然跑惯了的商队老伙计好一番嘲笑！

“臭小子！第一次来郾城吧！好好长长见识咯！里面的……”老伙计狠狠的吸了一口手里的旱烟袋子，喷出来一口烟正好糊了瞪大眼睛听新奇事儿的小子一脸。对方被呛的咳嗽的稚嫩样子让老伙计得意洋洋的眯起了眼睛，嫩啊，还嫩着呢！

“那些可是咱们这块儿最壮实的娃！听听这嗓……嘿，这声儿越是响，咱们这心里啊，才越稳当！看着没有，旁边儿那些戴着毡帽的大胡子，凶不凶？”老伙计的大手把不敢说话但是又听的津津有味的小子的头像拨浪鼓一样的摆弄了一番，虽然动作是粗鲁了点，可是其中也不乏喜爱之情。

“怕什么！没出息！哼！”反正这些外祖也听不太懂当地有着浓重风沙味儿的半官话半土话，就算听得懂，老伙计琢磨着在这郾城门口也没啥好怕的，因而在这个半大小子面前胸口那是挺得老高的！“告诉你，在这郾城，这可是咱们梁帅的地盘儿！哪个外族敢不听话……听到这声儿不，一个打两，哪个不服就揍，摁住了揍！”挥了挥自己也没比半大小子粗了多少的胳膊，老伙计有些讪讪的觉得和旁边儿的外族大个儿比好像还真的不太够看，不过好在糊弄个半大小子还是没问题的。

“你阿娘告诉你的话还记得吧！这次把你捎过来要是能当上梁帅的兵，告诉你，那你就是走了大运！你阿娘在村子里也能挺起腰杆，你两个妹子也能说个好人家！到时候，你就这样，每天早上把嗓子亮出来！练好了身板儿，再能当个夫长！嘿，你小子那就行了！娘哟，我当年怎么没有这样的好事！”

老伙计虽然看着瘦，可是常年干活儿的手劲儿也不小，愣是把被自己忽悠的前景傻笑着小子给拍了个跟头！这副蠢样子倒是让老伙计卸了心气儿！眼前城门开放的时间也到了。两人也不来不及再多说，赶紧把小车推着就跟着人流往郾城里去了。

进了城门，万千人合而为一的口号声越发响亮！尤其是路过了卫所高墙外的小弄，里面让地面似乎都一震一震的热闹，让小子的眼睛都被吸引的一路走过来使劲儿盯着看不穿的墙望，就恨自己不够高，也恨时间过的不够快！毕竟想到老伙计说的，把车上的菜卖完了就带自己去看看报名！脑子里虽然这样想着，可却越发的迈不动步子了！

而老伙计却着急的很，小弄另外一边已经能听到寻常人家活动的声音，甚至能嗅到了炊烟带来的香气！这也意味着如果不能及时赶到集市上占个好位置，可赶不上那些富贵人家的管事出来挑菜了！这么想着，老伙计连话都来不及说，直接一脚踹到小子的屁股上！一老一少和身边其他不少一样或推着车或挑着担子的人很快就通过了小弄，像河水涌入了大海一样的进入了郾城的日常。

而这高墙的另外一边，却是与热闹市井完全不同的氛围！

此刻，初升的太阳已经露出了脸，晨曦照在边塞汉子们***的上身，让顺着肌肉动作滚下来的汗珠子都闪烁着一层光辉！排成十二个方阵的万余名军士，整齐划一的动作跟随着震耳欲聋的口号让整个训练场仿佛都融为了一体，化身成为无数统一意志凝聚成的坚定磁场，就像是逐渐升起的太阳的光辉，守护着郾城的每一天。

就算是青灰巨石砌成的高墙外市井的热闹随着人们开始一天活动而逐渐喧嚣，高墙内军士的训练却没有受到一丝的影响。尽管已经经过了一个时辰的训练，但所有方阵中的军士依然保持了分毫不差的力度和犹如一个人使出来的整齐动作，一套梁家拳从头打到尾，除了稍显粗重的呼吸声外，只有训练场上被激扬起来的沙土和军士们身上的一条条的汗液知道他们的付出！

而在这纯然的男性氛围中，站在最前方高台上的人却毫无疑问是最耀眼的存在！

与其余打着赤膊的人不同，阳光下，一身水色襕衫把高台上的身影勾勒出只可远观的剪影！有着黛蓝色镶边的下摆和袖口随着干脆而有力的动作在空中留下了行云流水的弧度。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尽管是同一套梁家拳，一模一样的出拳和用腿，但与军士一味展现了男性力量的刚强不同，高台上的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游刃有余，因为心中留有余地转圜间就更显得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摧枯拉朽的气力不减一分，却又同时带着拳下留一分的慈悲，既可像猛虎出山不怒自威，也可轻嗅蔷薇不留一丝痕迹，动作间若隐若现的脸上却分外认真，并没有因为这是一套自己从小到大已经打了几万遍的拳而有一分的轻忽和放纵。

直到最后一招收势，高台上的人与下面万余名军士抱拳在胸躬身行礼，此时太阳也不过刚刚完全升起！

早已等在一边的传令兵也不用人吩咐，做惯了的放开嗓子，一声“坐！”令下，两边高墙阴影下便蹿出早已准备好的炊事兵，抬着还冒着热气的饭桶和馒头小菜，一路小跑的利落分到方阵中刚刚结束晨练的军士手中！高台上的人在最后接过手中一模一样已经冷掉的早餐，唯一能够显示出其特殊地位的也不过是面前加了一张已经被日复一日的风沙洗礼出木头本色的矮桌，传令兵一声“饔时”后，整个操场上终于又动了起来！

跟军士一样席地而坐在高台上的人，吃饭时到底还是露出了和下面军士不同的一面，毕竟能够把普通的白粥馒头吃出了珍馐宴席般的美味，都是得益于此人快而不乱，不见一丝多余动作和声响的优雅姿态。尽管从来没有抬头观察下面方阵中的军士，但此人却像是头上长了眼睛一样的，不紧不慢却正好等到台下最后一个军士吃完，自己才放下了喝完最后一口粥的勺子，当然从坐下后就挺拔的腰背不会因为任何动作而改变。

此时太阳也不过刚刚升到了半当中，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高台下的军士自然有自己保家卫国的职责需要履行，高台上的人也同样！

“少将军！……”台下军士们有组织的跟着各自的队列迅速的像退潮的水一样，此时的高墙内操练场上倒显得格外的空旷了！只剩下高台上的人和台下五六位或身着便甲或和台上人一样襕衫的统领，而这声少将军正是来自于其中一位面带忧色的中年文士口中。虽然高台上的人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但威严却在一举一动中弥漫出来。微微的一个抬手就止住了中年文士口中的未完之词。

台下几人互相看了一下，虽然那眼神中都透露着焦灼，但到底没敢忤逆台上人的意思。

此刻边塞夏季的烈日也开始发挥自己的功效，让人不敢直视的光线不要钱的洒了下来，倒是越发的衬托得台上一袭水色襕衫的身影风姿勃发。虽然台上人的身板儿来的没有之前台下晨练的军士们筋肉彪悍，有些瘦削的身材却挺拔中带着一种不可接近的威严感。塞外的风沙尽管磨砺人，但此人身上却带着与生俱来的雅致和贵气，这张有着锐利眼神的脸就算是在烈日下也散发着自身的光芒。这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中有着让外人无法臆测的深沉，直随着操练场上最后一名军士的离开才收回了视线，抿着的唇因为说话才放松下来，落成了一个完美的心形。

“诸位，随我去议事厅！”

襕衫的后摆被利落的甩出一个弧度，坐在议事厅正中首位虎头扶手椅上的正是之前站在高台上的年轻人。一手接过早已等在旁边的侍卫递上的春茶，到底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用茶盖轻轻拂去茶沫的简单动作做起来也赏心悦目，慢条斯理的仿佛此刻正是参加贵族无聊的聚会而不是前面坐了左右两边神色已越发焦急的下官。

“少将军！我的少将军大人！您还有心情在这看着我们训练还喝茶！这都什么时候了，这都！火烧到眉毛了，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们都要着急死了，您怎么自己还不当回事啊！梁帅，梁帅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您进京呢！这不是老话说的肉包子打狗，没听说狗还能不吃……”

坐在左手边第二位的络腮胡壮汉上下嘴唇碰了好几次，眼睛左右转了一圈，最后盯了坐在上首的少将军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只是人糙话也糙，才说了一半就越讲越不像话。被坐在正对面的中年文人没好气的瞪了好几眼，自己也总算反应过来，这把少将军比作包子好像也确实不像是什么好话！可是，想了半天，脑子越发打结不好使，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回来。

“你是穿长衫的，你也别光瞪我了，平时文绉绉的话还是你们会说，这都什么时候了，难不成还真让咱们眼睁睁看着少将军去京城？皇帝老儿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可是实实在在拿命拼来的这郾城。他难道还敢硬来不成？倒是看看咱们郾城这十万儿郎答不答应！”越说嗓门儿越大，越说越理直气壮，壮汉看上去也不过三十不到的年纪，虽然把关心的话讲得像吵架，但是眼睛里的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

尽管上首之人还是稳如泰山的喝着茶，可尽管铺进来的阳光在议事厅地面上留下了明亮的形状，可是坐在阴影中的众人气氛尤为低迷，不只是刚刚说话的刘勇都尉，其左右亦身着铠甲的两人，略显持重，虽然没有像刘勇一样把话说出来，但看向上首之人的眼睛里的担忧是一样的。

早上最先开口的中年文士此时眼见上首之人似有把茶杯放下之意，赶紧接着刘勇的话赶在少将军开口之前先张了嘴。

这点小心思自然是被上首之人看在眼里，少将军清而亮的眸子里有着旁人进不去的漩涡，但也不过是一个眨眼之间就被少将军自己掩饰过去了。

“少将军，此事我再三思量，实在是弊大于利。郾城与京都之间，过去二十几年间，已成唇亡齿寒却又彼此猜忌之势！郾城借岐山之势是整个大衎王朝北部唯一的一道天堑关卡，而郾城外是几代以来对生活安逸的大衎王朝虎视眈眈的游族。若非十几年前梁帅借天时地利人和灭了游族中最强也是最野蛮的佥洛部，又怎会有今日的郾城？又怎会有现在的大衎王朝？但自古以来君王从来讲究的是权利的内外制衡，当今这位……”中年文士不得不叹了口气。

“今上当年倒是视梁帅，视我们郾城为救星，可是当年梁帅深入游族腹地救出今上之功，和我郾城十年来发展壮大之势，彼时是功，可今日只怕未必！远不必说，只说这三年来的军需粮草辎重武器，哪一样朝廷里不是缺斤少两延时数月，就这还是多亏了朝中梁帅的岳父余太师他老人家照应着！要不是我郾城在梁帅和您的治理下这十来年总算攒下来点家底儿如何能抵挡得住始终野心不死的游族？”中年文士的话具是实情，说出来在座几人也不由得点头。

“今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我这样的幕僚都看出来了，更何况梁帅和您？无非是这十来年来太平日子过的舒服了，忘了当年被围困在孤山上的苦了！以为这大衎王朝已经追上了盛唐，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这边关这郾城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不，我这话说的还不对，今上还真没糊涂到这个地步。今上要的，是这郾城再没有了梁字！如若不然，五年前，今上也不会派三皇子来！您也不会差点儿死在了……”

中年文士最后这话一出，下面坐的众人脸色都变了，反倒衬得上首哪位一张喜怒不辩的脸有些神游天外，仿佛说的那个人与其无关一样。而中年文人一时激愤之下也很快醒悟过来，终还是把话头截住了！

“少将军，少将军！”中年文士苦口婆心总算召回了上首之人的魂，就算是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也让人满足了。“梁帅是咱们郾城的主心骨，可您是梁帅唯一的儿子，是我们整个郾城的少将军，是这郾城十万儿郎抬头可见的战神！也是从您接手边防开始这郾城的城门才能一年到头正常开着，让这郾城周围大大小小的村落有了盼头，不用再担心被那游族欺负！就是这互市，也是在您的撑腰下才能做的起来！您在梁帅就后顾无忧，我们和这郾城的子民才有盼头！就算今上借着今年太后和余太师六十大寿的由头下旨召您进京贺寿，但谁又不知道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您不能进京都啊！在咱们郾城的地盘上，什么都好说，可是若真进了京，万一今上真的把您扣下借此要挟梁帅！少将军……”

中年文士目光扫过对面三人，自己当先跪下，膝盖落在青石砖面上撞出一声闷响。而后左手边的三位也有志一同的单膝点地，抱拳在胸。在郾城也数的上号的几位实权人物，彼时虽不见得全无纷争，但是此刻，对于少将军进京一事，众人的态度却是一般无二。

“请少将军三思！”四人合在一起高低不一的声音倒是把有些空旷的议事厅震出了回响。

上首之人无焦点落在外面的视线这下总算被拽了回来，眉头紧紧皱了一下就被自己的手指给狠狠的揉平了，只不过到底是在皮肤上留下了微红的痕迹。少将军的嘴微微张开了一下，却一时也没说什么。在满室的寂静之中，只有从上方传来的手指扣在桌面上断断续续的几声钝响，倒像是敲在了人心上。尽管低垂着头看不到上方人的表情，可跪在下面的四个人心里却都是咯噔了一下子！

“雁卿说的，有一点极对……有郾城在，这周围的百姓们才有了庇护，游族才有了顾忌。这个道理，就算是有人不明白，难道我就是个束手就擒的蠢货么？”上首之人微微一顿，眼睛慢悠悠的从下面跪着的四个人身上划过，却还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再进言。“你们，都是我郾城的栋梁，跟着我血海尸山里一起挣命出来的，你们跟着我就要信我！当年我能把你们，把这支先锋营带出来，现在我也能好好守护这郾城。不管怎么样，现在总不会比当年还难吧？”

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九死一生的惨烈，心头真是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