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生死书》佚名小说-《流浪生死书》全文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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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6-21 11:03:06 编辑:海莲

流浪生死书 已完结

流浪生死书

分类:短篇 来源:快看 作者:佚名 主角:

《流浪生死书》中主要人物有,是作者佚名所著作的一本非常好看的短篇小说,目前正在连载中。人生实苦,要么是身体的病,要么是精神上的痛。人,无法躲避,只有超越。有的人选择文学、有的人选择艺术,有的人选择远行……远行,是作者卢一萍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主动把自己流浪到远方。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在塔里木盆地、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脉及***阿里地区行走,经历过极荒寒、极险绝,非人力所胜的生死苦辛,看到大地的广阔、山岭的雄峻、河川的秀丽、村庄的安宁和贫困,超越内心的***哀乐、***战栗,而后,得未曾有,获得心灵的宁静。走过无垠世界,寻找辽阔人生。走过无垠世界,才有辽阔人生。

《流浪生死书》 第一章 无人区历险记:走向乔戈里峰 免费试读

第一章无人区历险记:走向乔戈里峰

“这恐怕至少是零下三十多度……大家起……起来吧,跑……跑,我看看表是几……几点了。”是杨军医的声音。顿一顿,他又说,“5点50多了,再坚持坚持,熬到7……7点多……就可以出发了。”

我们都从睡袋里爬出来。任上尉带着我们跑步。

饥饿、风雪、高山缺氧紧紧攫住了我们,但我们只有这样慢慢地跑下去,再跑下去。

最后一户塔吉克人家

我回头闻了闻牛粪火的气息,闻了闻奶茶和烤馕的余香,闻了闻牲口的气味。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们生活中的人间气息。

在整个帕米尔高原的旅行中,从红其拉甫到乔戈里峰是属探险性质的,那里是荒凉千古的无人区,杳无人踪。也正是这一点,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张上校得知我的计划,认为我凭自己的力量从红其拉甫骑牦牛到乔戈里峰十分危险,也不可能到达,他建议我随红其拉甫边防连的一个巡逻分队一起前行,顺便写写报道。他接着告诉我,那里道路险要,很多地方都没有路,并且野狼成群,即使巡逻分队也得有向导才行。

得他这番关照,我感激不尽。到达连队,正好九点钟,巡逻分队已经准备好了,骑的牦牛也已备好。

巡逻分队的队长姓任,个子不高,四川人,由于长年在高原生活,脸黑得跟非洲人差不多。他带队前往巡逻的是中国和巴基斯坦的第7至第18号界碑,它们耸立在红其拉甫至喀喇昆仑山荒凉恐怖的无人区。这是全军陆地巡逻时间最长的巡逻线,往返一次得一个月左右;也是全军唯一因山险水恶不能乘车、骑马,只能徒步和骑牦牛前往的巡逻线。

健壮的牦牛野性十足,一出营院,便奔跳开了。我骑的牦牛长着一张白脸,四蹄雪白,无角,长鬃披散,我叫它“白脸王子”。它是昨天才从老乡那里租借的,野惯了,性格暴躁,老是甩胯撅蹄耍威风,要给我一个“下牛威”。

这种牛身马尾的牲畜我是第一次骑,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加之水壶、挂包、相机、睡袋、皮大衣等,负重不下30千克,显得十分笨重,我好几次差点被“白脸”从牦牛背上甩下来。

在刚刚升起不久的阳光中,连队把我们这支小小的巡逻分队欢送出营区,我们就归于荒野了——在这真正的边野之地,荒原就在营门外面。

营房面前就是红其拉甫河,它是塔什库尔干河的源头,河水比圣水还要纯净,挨近岸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证明这一带夜晚的气温已达到了零度以下。难怪好多牧民已开始转场。虽然才8月,但高原的冬天已经到来了。

我们涉水而过,爬上河岸,很快就被荒凉的苔原吞没。我们沿着中国和巴基斯坦控制区的边境线,即喀喇昆仑的走向一直往南行进,直到喀喇昆仑山脉的主峰乔戈里峰下。这些苔原连成喀喇昆仑众多雪山中的一座基座。

除了自己骑乘的牦牛外,我们还有几头牦牛是专门用来驮运给养和帐篷的。它们没有人管束,在苔原上四处乱窜,害得我们只好骑牦牛去追。人追得越紧,它们奔逃得越快。最后把捆在它们背上的给养颠散了,弄得东一件,西一件,狼藉不堪。它们没有驮东西后,显得更野,一阵狂奔,再也找不见踪影。

我们四处找牦牛。但这些聪明的动物似乎知道让它们干的是一桩苦役,所以一见我们的影子,又跑开了。我们骑牦牛追牦牛,总是难以追上。最后人和坐骑都累得直喘粗气,我们也没有把它们抓住。

大家正无计可施,连队派了几名战士,骑着马赶来了。原来连队哨楼上的哨兵用望远镜看到了我们对这几头牦牛穷追不上,报告连队后,连队就派他们帮我们来了。

牦牛就得用马去追才行。战士们很快就把牦牛追了回来。牦牛们不服气地瞪着眼睛,甩着蹄子,喘着粗气。气得向导巴亚克狠狠地把每个家伙抽了两皮鞭。

这一阵折腾,不觉两个多小时已过。我们累了,牦牛也累了,所以再次上路后,它们已老实了一些。

我们用两个多小时走完苔原,路盘旋而上,迎面扑来一股寒意,但见两座危崖突兀的雪山间,高耸着两座冰峰,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剑似的寒光。冰峰间有一处高高的隘口,那就是我们今天要翻越的吾甫浪达坂。

两边的雪线在逼近我们。即使正午阳光灿烂,我们仍然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寒意的袭击,大家连忙裹上了棉衣。几位转场的牧民迎面走来。他们赶着绵羊和牦牛,大人骑着马,小孩骑着毛驴,骆驼驮着帐篷和家具,高大的牧羊犬跑前跑后,把那些试图脱离羊群的羊赶回来,并不忘朝我们吠叫,显得非常忠于职守。牧民们见了我们,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朝我们微笑。那数百头羊也停了下来,几乎是一齐抬起头看我们,神情中满是惊讶,好像对我们现在要去它们已经离开的地方感到不可理喻。

原以为骑牦牛是件轻松有趣的事,以为可以把自己带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中。现在骑到了牦牛背上,才知道这滋味十分难受。出发才几个小时,全身便疼痛难忍,好像散了架一样。加之又全副武装,身体更感到不堪重负。最难受的是两条腿。牦牛腰身粗壮,肚子鼓圆,骑的时候两腿必须叉开。时间久了,又酸又疼,身体像是劈叉时被撕开了。可能是因为劳累,大家的话渐渐少了。只有巴亚克还在唱歌,他一上路就在唱。有时候用塔吉克语,有时候用生硬的汉语。他唱得忘我而又动情。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名叫《黑眼睛》的古老的塔吉克情歌。我听了几遍后,就记住了歌词,再也没有忘记。

不管我打猎上高山,

还是割麦下田间,

不管白天和夜晚,

你迷人的笑脸总在我眼前。

不管我离家走出多远,

高山隔不断我无尽的思念。

你的黑发随风飘扬,

你美丽的眼睛将我召唤。

姑娘啊,你是我的黑眼睛,

我愿把双眼呀长在你心间。

在塔吉克民间流传着许多优美的民歌,情歌是其主要部分。好多情歌已流传了数百上千年,它们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塔吉克先民对爱情的追求和理解,从中也可窥见其情感世界的丰富。在帕米尔高原,很难找到一个不会唱情歌的人。而巴亚克就是唱情歌的高手。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使他的歌唱多了一份深沉、忧郁与苍凉。

巴亚克几乎是连队的职业向导,他从20多岁就给巡逻分队带路,直到现在。他是距红其拉甫140多千米远的塔合曼乡的牧民,但他只是冬天才回到那里,他的夏牧场像云朵一样飘浮不定,哪里有牧草和水,哪里就是他撑起帐篷的地方。他其实也的确是个像流浪诗人一样忧郁的牧人,精瘦,面色苍老,虽然才43岁,但看上去已像60多岁的人。头发花白,秃顶,花白的络腮胡长得十分茂盛。鼻梁尖挺,眼窝深陷,嘴唇菲薄。他有3个女儿,一个巴郎(儿子),一位老母,他美丽的妻子8年前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不幸去世。他用羊奶把那个无娘的孩子勉强喂活了。他说他是在妻子去世后才爱唱情歌的,他愿意为她像夜莺一样不停地歌唱,直到把喉咙唱破,啼血而死。他和妻子十分恩爱,他说他的妻子比慕士塔格冰山上的雪莲还要美,他们的感情比喀喇库里湖还要深,他们的爱比叶尔羌河的流水还要长。爱和生活的重负把他催老了,而他却风趣地说:“我们塔吉克人老得早,但活得久,我们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放牧。”

我们沿着山势而行,在下午3点多钟终于来到了吾甫浪达坂底下。这里有一条结着冰的溪流,水在冰下缓缓地流动,发出潺潺的声音。溪流两侧,漫生着浅而细密的牧草,它们已变得跟黄金一样金黄。十多头牦牛和一群羊散在溪边,无忧无虑地啃食着牧草。

有一只狗从低洼处冲出来,冲着我们吠叫。只是那叫声里满是欢乐的东西,所以感觉它是在用叫声欢迎我们——看来它对军人十分熟悉。然后我们看见了一个蒙古包。紧接着,一家老小随着狗叫声从帐篷里钻了出来,热情地迎住我们。

我们都从牦牛背上跳了下来,没有几个人能够好好站稳。我觉得双腿像踩着飘浮的云。一进蒙古包,便忙不迭地卸枪卸弹。好像它们不是冰冷的武器,而是燃烧的火,正在烧着自己。即使靠着棉被,也觉得全身还像是在牛背上颠着。背痛腰酸,骨肉飞散。主人端来了热腾腾的奶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顶塔吉克帐篷了,过了这里,再无人烟,也就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所以我慢慢地品尝着,想把这“人间”最后一碗热茶的气息留在心间。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大人热情地为我们一碗接一碗地倒着奶茶,递着烤馕。奶茶很香,烤馕粗糙,裂缝里塞满了牛粪灰。但我们不管那么多,大口咀嚼着。主人说,因为马上要转场,他们没有下山去买面粉,烤馕的面是他们用石头砸出来的。任上尉马上叫一名中士留一袋面粉给他们,主人一下不好意思起来,一定要去杀一只羊来招待我们。我们阻拦了半天,才把他们劝住。

我们每人喝了三四碗奶茶,吃了一两块馕,精神劲儿又来了。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不敢久留,吃了东西,马上出发。

我回头闻了闻牛粪火的气息,闻了闻奶茶和烤馕的余香,闻了闻牲口的气味。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们生活中的人间气息是那么美好,那么让人留恋。当我向达坂挺进时,我觉得自己正从人间往死亡之域走去。我一次又一次回首那孤零零的蒙古包和那一家目送我们的牧民,以及那一群羊,那几峰驼,那一缕深蓝色的牛粪烟。

翻越吾甫浪达坂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纯净的云团。它像浓稠的奶液,缓缓地涌动着。

牧草变得稀疏了。我们已越过雪线,路若羊肠,山势陡峭,寒气逼人,大家一边小心地赶着牦牛,一边裹上皮大衣御寒。

无疑,吾甫浪达坂是我们巡逻路上的第一道难关。每年的巡逻之所以选在8月底9月初进行,是因为从当年10月至次年5、6月间,吾甫浪达坂被深达几米厚的积雪覆盖。而6月之后又因天气变暖,冰雪融化,河水暴涨,致使这两段时间人马无法通行。而8月底9月初,高原气候已变冷,但达坂上还能通行,同时河水不再汹涌,才有可能涉过。

巴亚克走在前面小心地蹚雪探路,我们则骑着牦牛小心地跟进。

每头牦牛都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流着白沫,尽可能地张大嘴呼吸。我的双腿感受到“白脸”的肚子在急剧地起伏。

由于空气稀薄,我感到呼吸困难。高山反应使我头晕、恶心、呕吐。雪山旋转,天地翻腾。我差点从牦牛背上摔下来,只有死死抓住鞍子,也尽可能地张大嘴呼吸。

高山反应使牦牛更加老实。

阳光照在冰雪上,冰雪又把阳光反射到我们的脸上。强烈的紫外线灼得脸像刀割般疼痛。谁也不敢取下墨镜,因为雪的反光会把你的眼睛灼伤。雪山上的“太阳之吻”可不是轻柔的。我知道,原明铁盖边防连有一名叫范建国的战士在明铁盖山谷执行潜伏任务时,就被紫外线灼伤过。他潜伏到次日中午,突然觉得一股热辣辣的气流扑向面颊,如迎面泼来一盆沸水。他痛苦地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待战士拉开他的手时,他两颊已布满密密的红疥子,随之逐渐扩大,慢慢变成了水泡,最后面部浮肿。一天后,他的面部开始大块褪皮,褪了皮的地方留下了乌黑酱紫的疤痕。伤愈后,他的面部除咧嘴时的牙是白色的外,整个脸俨然一块酱油糕。后来他到北京、上海求医,结论是,高原上太阳强光形成的紫外线,在冰雪折射下形成的热焰烧坏了他脸部皮下的脂肪纤维,已无法治愈。从此以后,这个本来俊秀的小伙子,就只能以一张紫色的面孔面对人生了。

任上尉让我们用毛巾把脸包住,以防万一。

这方法很奏效,我不久就感到面部的灼痛减轻了些。

积雪越来越厚,已没至牦牛腹部。

牦牛已喘得如同拉风箱一般。雪光刺得牦牛泪长流,不抽它,它便一步也不想动。抽上几鞭,它们也只挪动几步,便又停了下来。有几头牦头干脆往雪地里一躺,不动了。这有“高原之舟”美称的牦牛成了旋涡里的船。

大家只好停下来,让牦牛休息一会儿。

任上尉让大家相互靠着,不要做过猛的动作。在这样的地方,运动量过大,缺氧会使人窒息。而这里,离隘口还有几十丈高。

往达坂望去,那里不知何时已涌出一团白云,它与冰雪相融,使人难以分出究竟是云还是雪。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纯净的云团。它像浓稠的奶液,缓缓地涌动着。

而任上尉却告诉我,那云里裹着雨雪,达坂更难翻越了。

这次上来之前,我们为减轻高山反应带来的头痛,用早已备好的绳子勒紧了脑袋。

牦牛每挪一步都异常艰难。高山反应使我觉得,像有人在用斧头劈我的脑袋。我真想一头栽下去,躺在雪地里永不起来。

碧空依然,阳光浓烈,而这里却风雪交加。大风裹着雪团,朝我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大家只有转过身子,把脸转向背风面,才能喘过一口气来。风雪搅得天地一片迷蒙。看不见路,也没了路。那风像是达坂固有的,把积雪一层层刮起来,从一个地方卷到另一个地方。这样的地方,因极易形成雪坑、雪沟而更加危险,假如一旦陷进去,就可能葬身其间。

牦牛战战兢兢地走着。我们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说话很吃力,风雪把声音淹没了,大家用手势相互鼓励着。

40多分钟后,我们终于登上了达坂。

达坂上果然下着大雪。雪很厚,没过了牦牛腹部,牦牛一走过,牛腹便犁出了一道两尺多深的雪沟。

大家一齐做出“V”字手势,这是表达胜利的最佳方式。因为大家不能大声欢呼,也不能高兴得跳跃。高山反应逼得大家一阵阵眩晕。

达坂的另一面,可见到一条红色的深峡,像是谁把大地狠狠地捅了一刀,正流出红色的鲜血。极目四望,四周原来雄伟磅礴的一座座冰峰雪岭,现在已如池中的微澜。

我们沿着红色峡谷而下,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

无人区的鸟和狼群

天光离我们越来越远,狼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里是叶尔羌河的源头之一。一线白水,时隐时现。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哪怕是一座小山,一条溪流,都有它的名字,好些甚至有它的往事和传说。而这条飞流而下、好多河段隐藏在深沟峡谷之间的神秘河流,却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它的石头、岸、河床和宇宙一样古老,留有远古的印记,却又使我们感觉它好像刚被天地诞生出来——新得还没有一个名字。

我们在河的右岸行进。自翻过达坂,天就变了。天上阴云密布,时有雪雨。到处是不知深浅的沼泽地。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进去。我们只有尽可能地绕着山脚走。

无人区自然是鸟兽的天地:奔跑起来疾如劲风的黄羊,肥硕、憨态可掬的金黄色的旱獭,显得笨拙的狗熊,羽毛足有一尺长的雄鹰,凶猛的猎隼,以及成群的高原狼……但是一见我们,它们便迅速隐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大地的寂静——一种自古便有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一切最细微的声响都被这种寂静放大成了雷霆般的轰鸣。因此,牦牛踩在泥沼里的声音,我们的喘息、衣服的摩擦声都显得特别响。大家都默不作声,像是想听到除死寂之外其他生命的响动。又像是在承受,同时在抗拒着某种征服。它使人压抑得直想喊叫。但我们喊叫起来后,那声音反而显得柔弱无力,它被这些寂静吞噬掉了。

雪山被阴云涂上了一层铁色,显得更加森冷,使人总想裹紧衣服。

这多半天的路程已使牦牛老实得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我骑的牦牛去年曾参加过巡逻,所以它一直走在前面带路。老马识途,牦牛走过的路也从不会忘记。走过沼泽地,下了一处陡坡,我们便到了当天的宿营地铁干里克附近。当地离铁干里克还有一小时的路程,因为这里有一片草地,可解决牦牛吃草的问题,所以就选择在这里宿营。

骑了一天的牦牛,腿脚早不听使唤了,大家几乎是滚下牦牛的。

铁干里克用汉语翻译过来是“黄羊沟”的意思。我们没有看见黄羊,倒是听见了狼的嗥叫。在空旷的高原上,那声音显得格外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牦牛听到狼嗥声,本能地聚到了一起,围成一圈,屁股朝里,头角朝外,警惕地瞪着发红的眼睛,竖着耳朵,像一个个准备随时为生存而战的斗士。

巴亚克说这是一个狼群,至少有三四十只,大家要防着点。大家一听就很兴奋,一天的疲劳马上烟消云散了。

我问他狼群离这里有多远,他说,最多十来里路,不过,它们很快就会赶过来的。但除非是什么都不顾的饿狼,它们一般不会向我们发动攻击。

天光离我们越来越远,狼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那声音一会儿上了山巅,一会儿又进入了峡谷,我能感觉它在群山中像风一样奔跑着。

我们派了警戒人员盯梢,然后便忙不迭地把十余头牦牛的鞍具卸下来。担心牦牛受惊,又一一把它们拴好,然后开始做饭,有的生火,有的洗菜,都想尽早吃上晚饭,倒头睡上一觉。

当夜色合拢,天地之间就只有那一堆柴火照亮的小小的世界了。在那一个不长的时间内,我感到世界是如此的黑。我也第一次感到我们已远离人类,天地之间,我们是那么孤单,又是这么微小。我感到我们战胜不了任何东西,即使是一星尘埃,一缕清风。也就在那个瞬间,我对狼嗥之声感到亲切起来,它好像是我朋友的呼叫。

狼嗥声越来越近,我们似乎闻到了它口中喷出的血腥气。但大家好像根本没有把狼群放在心里,依旧各干各的事。

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狼嗥,但群狼齐嗥的凄厉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心里不免有些惧怕。关于狼的凶残和可怕我知道得很多,前不久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有关报道,而且就是我当时所在的南疆军区的事儿。说是汽车团的一个汽车兵,在从阿里返回叶城的途中迷路了,他在荒原上转来转去,车抛了锚。他正准备下车修理,狼群围了上来,他赶紧躲回驾驶室。狼群便向驾驶室冲击,他开枪打死了一只狼,那只死狼马上被其他狼分食了,然后群狼仍向他冲击。他又打死了第二只。第二只死狼被吞食后,其他的狼没被吓退,在头狼的号召下,反而越来越多,它们仍不顾一切地向驾驶室冲击,他的车开不走,又无法修理,狼群又不散,后来,他被活活困死在了驾驶室里。

狼群在距离我们一千多米远的地方蹲着。它们徘徊着、嗥叫着,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去。绿荧荧的狼眼像明灭闪烁的鬼火,使周围的气氛一下变得恐怖起来。

我们朝着那个方向放了一枪,但它们只惊了一下,慌乱了一阵,又蹲在了原处。

枪声根本吓不走它们,或许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枪声。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天气也越来越寒冷,狼嗥声又使寒意增加了几分。大家纷纷挤到了火堆前,把火当作了内心的依靠。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声鸟鸣,随着那声鸣叫,一只鸟从黑暗中飞到了我们的头上,然后栖在了离我们仅一米多远的一块石头上,转动着小脑袋,友好而又好奇地看着我们。当我们都转回头去看它时,它不但没有飞走,反而对我们又一次清脆地鸣叫了一声,像是在问候久别的朋友。我在手心放了几粒米饭,伸过去,它往前跳了跳,啄起一粒米,跳到了一边。我怕惊吓它,然后把饭粒洒在它的身边,让它放心地啄食着。

“这里的鸟没见过人,所以不害怕我们。”

“不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

“可能是山雀的一种,具体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

大家不再去想那些狼,都来猜想和关心这只鸟的生活。我不知道这只鸟是因为忍受不了荒野的孤独,还是害怕那无所不在的恐惧,才来到我们身边的。

那鸟吃了米粒,又停在了那块石头上。无论我们说话、走动,它都不惊不乍。它对我们充满了朋友般的信任。

我们围着火堆取暖,有意把另一方留给它,它跳跃着,往前凑了凑。

我不禁为人与鸟之间的这种少有的和谐深深感动。在这荒野之中,我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平等。我想,在这里,人与任何动物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们对孤独和恐惧的感受一样,对和谐和信任的期待一样,对仁爱和和平的理解也一样。

狼群趁着夜色小心地向我们逼近,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是抱着和鸟一样的愿望来接近我们的。

“谁来朝它们再放一枪?”任上尉问。

但没人应答,因为这只鸟的到来,大家似乎都改变了对动物——即使是狼——的看法,要在平时,大家早就瞄准它们了。

过了半天,上尉自己把子弹推上了膛,然后对着狼群所在的方向胡乱地放了一枪。狼群再次停住了,但它们仍没有散去,也没有退却。当月亮升起,天地一下变得明亮的时候,我们看见狼群或蹲或立,月光把它们的身影剪出来,远远看去像一组运动着的雕像。

我们已在心里默认了它们,虽然不能把它们当作可以亲近的朋友,但也没有把它们当作敌人。大家往火堆里添着梭梭草和红柳根,用这种方式使它们不再靠近。

那鸟没有被我们的枪声惊走,而是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任上尉安排大家两人一组轮流警戒,其他人休息。这里没有一棵树,甚至连荆棘也见不到,那些梭梭和红柳是我们用牦牛驮来做饭的,不能为了这些狼把柴火一夜烧光。火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熄灭了,哨兵把手电打开,用它来代替驱狼的火光。

狼群小心地向我们靠拢。我们晃晃手电,它们又向后散去,没多久,它们又要逼拢过来,我们如法炮制,如此反复地彼此对峙着。

我一躺进睡袋就感到自己像悬在一团云上,没有着地,身子像是早就不属于自己了。劳累使眼睛再也不想睁开,但不知为什么,一点睡意也没有。这是我最贴近土地的睡眠,我把耳朵贴在地上,我听到了沿着大地表面传来的声息,士兵的鼾声和哨兵的脚步声、牦牛的反刍和肠胃蠕动的声音、那只鸟的呼吸、狼群的嗥叫和呜鸣、贴着地面吹过的风声、浅草被风拂动时发出的簌簌声、河水或快或慢的奔流、月光的移动、山峰上冰雪的冻结、石头的风化、远处动物的奔跑……合奏出天籁般的交响。我听着这样的声音,慢慢入睡了。

我睡得正香,有人叫醒了我。轮到我和铁木尔站4点到6点的哨了。

狼群磨蹭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离我们仅四五百米远的地方,它们在那里走动,嗥叫,被我们这些可望而不可得的“美食”折磨得狂躁不安。我有些发怵,知道狼群今晚是要和我们对峙下去了。而我更担心的是,头狼会一声号令,让它的部族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所以我不但把子弹推上了膛,还把枪调到了连发的状态。

我和铁木尔死死地盯着它们,它们也死死地盯着我们。这种动物在与人类的漫长战斗中,以其聪明才智使人类在心灵上占了下风,以致人类只好以一种不是很光明磊落的方式来描述它,什么狡诈了、凶残了、阴险了、歹毒了、狼子野心了,等等。反正极尽诽谤诬蔑之能事,终于把它塑造成了一种比任何动物都让人害怕的人类的敌人。于是便有了《披着羊皮的狼》,有了《东郭先生和狼》,还有狼外婆的故事——几乎在所有的故事中都找不出狼的正面形象,这也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狼在人类面前的强大。我们在不停地败坏着狼的名声,却不反观自己对待动物的方式有多卑劣:挖陷阱、下套子、放毒药、端老窝、杀狼崽……所以在狼的心目中,我们一直就是动物界的天敌。对于我们对待它们的方式,在动物界漫长的历史中,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大家的鼾声响成一片。我和铁木尔高度警惕,时刻观察着狼群的动静。但我感到自己与其说是在防备它们,不如说是在守护它们。它们给我的感觉也不是来攻击我们的,而仅仅是来看看我们。就在我们快换哨时,它们发出几声凄厉的嗥叫,终于散去了。

只有那只鸟,它栖息在弹袋后面,比所有人都睡得安稳,我不知道它的梦境中有一些什么,不知道它的梦境是否也和我们的一样脆弱、混乱和无序。

横渡北其牙里克河

两边悬崖突兀,峭壁千仞,河水刺骨,激流飞溅,叫嚣喧腾之声在峡谷中回响,让我们感到雷霆就在身边轰鸣,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即使天神闻之也会颤抖。

狼群折磨得大家都没睡好,一个个眼睛红红的,有好几个人都梦见了与狼有关的事。

我们又看见了那只鸟。它在给养、步枪、弹袋之间跳来跳去。我们出发后,它又跟着我们飞了好几千米路。任上尉说,它一定是只吉祥鸟,看来,我们今天的行程会平安无事。

他说得很平淡,但我还是从他的话里感到了今日行程的艰险。其实,出发前我就有了些感觉。因为早上每个人的鞍具他都亲自检查过,让大家尽可能地把东西捆结实,并脱掉马靴,换上轻便的解放胶鞋。

果然,离开宿营地还没两里路,山势便陡然一变,眼前突兀起一条覆盖着白雪的陡峭石岭。石岭经过数千年、上万年的风化,在山下堆集起了十数里长的石坡。乱石累累,怪石嶙峋,好多巨大的石块凭空悬出,摇摇欲坠,像随时准备砸将下来。不时还有流石从山头滑下,发出巨大的轰响。路的一侧,看不见河流,只听见轰鸣的水声,那水声如同雷霆在深渊中运行,震得大地颤抖,让人心惊胆战。牦牛也被威慑住了,不时停下脚步,张起耳朵,一脸惊恐。

我们想尽快走过这惊险的地段,但牦牛不依人,只得任凭它们在乱石中选路。最后,我们只好全部从牦牛背上下来,牵着它们走。现在我才知道选择牦牛作为巡逻工具的好处,原来它不仅耐寒冷、耐劳累、耐饥饿、力气大、脚力好,而且再高的山它也能上,再险的路它也敢走,再急的河流它也敢过。它看似笨拙,其实非常灵活。

过了怪石坡,我们正要喘口气,突然看见了脚下的河流。同时,也看到了危险。因为脚边是万丈悬崖,悬崖下奔涌的河水掀起让人头晕目眩的白色浪花,我目测了一下,那壁立的悬崖至少有300多米高。而那路宽不盈尺,是一条由黄羊、雪豹踩出的小路。没人敢往路边看,即使偶有胆大者,飞快地看一眼后,也会赶紧把头抬起来。我后悔不该骑在牦牛身上,我真担心那细若游丝的小路载不动牦牛那数百千克重的身体,的确,它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坠落悬崖,让我与它同归于尽。我不敢想象自己粉身碎骨的情形。但现在从牦牛背上下来已不可能,我在牦牛背上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变成空气,让牛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不敢惊动它,因为骑牦牛人稍微一动,都可能惊了它,使它失蹄不说,还有可能造成这羊肠小路上的拥挤,使其他牦牛发生慌乱。每一个在牦牛背上的人都屏息静气,像雕塑一样。空气好像要爆炸了。好像连风都停止了吹动,连云都停止了漂移,整个世界都满怀担忧地看着我们。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极其缓慢,好像每一秒钟都被无限地延长了。我尽量使身体在牦牛背上保持平衡。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步,又一步,我浑身冷汗淋漓,牦牛身上也湿漉漉的,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走过了那段险途,来到了铁干里克。

也就是从这里——溯铁干里克山谷而上,可以通往巴基斯坦。这里以前曾驻有红其拉甫边防连的一个季节性前哨班,守着这条通道,后来撤回了。留下了四堵残墙,一道壕堑。我不知道当年的几个兵在远离连队的无人区是怎样度过那挟风裹雪的日日夜夜的。作为对他们的怀念,大家纷纷靠在残墙上留影。

任上尉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他带着两个民族战士再次为大家勒紧鞍子。

对面是一座铁色的、直插青天的高山,冰雪覆盖,云雾缭绕。我们必须下到铁干里克谷底,爬到那座山的山腰,然后从山腰处下到北其牙里克河边,顺流而行,直到在勒阿甫,才能结束今天的行程。

下到铁干里克山谷的路不太难走,但上山的路却异常难行。同样是一条“黄羊小道”不说,还有风化的漫山碎石,人和坐骑往上走四步,就要滑下来三步。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滚到谷底,那些石头尖锐锋利,走了没有多久,我们的膝盖、手、胳膊和脸全都伤痕累累,牦牛的蹄子和脚腕也是血迹斑斑。而前面的路更加陡峭,其实那里已没有路了,只有一线模糊的黄羊走过的灰白色痕迹。任上尉指挥我们分批行进,以防止牦牛拥挤发生意外。一边是高耸入云的雪峰,脚边是更加突兀的悬崖,有些地方甚至崩裂开了数尺宽的裂缝,那一面山体似乎随时要崩塌下去,因为无别的路可走,我们只有在裂缝间行进。走在那里面,像走在末日里一样,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

3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带着满身伤痕,终于爬到了半山腰。雪线就在身边。俯视山谷,四五丈宽的北其牙里克河现在看起来只像一根丢弃在峡谷里的白线。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路更加陡峭。谁若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走在最前面的巴亚克不停地念着:“胡大保佑,胡大保佑。”任上尉则一遍遍告诫大家,脚蹬紧,手抓牢,思想集中,莫往下看。任上尉、杨军医和萨尔哈力在前面小心地用战备镐铲着脚窝。我们仍分批行进。就这样,当大家到达北其牙里克河边时,每个人都出了口长气,用衣袖擦着脸上的冷汗。

任上尉让我们换上长筒战靴,说,我们要十八次横渡这条河。过河时,大家不要慌乱,不要打牦牛,抓紧鞍子,只看河的对岸,不要看河面,以免头晕、害怕。

河水发出不可一世的轰鸣,裹着雪团,挟着冰块,翻着白花花的浊浪向前涌去。

我对牦牛过河有些怀疑。但凭着自己生在南方,懂些水性,便小心地把牦牛赶下河。河水淹没了牦牛腹部,牦牛一边抵抗着河水的冲击,一边用四脚在河底探着路。据巴亚克讲,只要河水不进牦牛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稳当得很,而一旦水进了它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会失去控制力,被水卷走。

小个子战士王赐春骑着一头花白的小牦牛,大家叫它“小花”。那头牦牛有一条漂亮的尾巴,纯白,无一根杂毛。巴亚克说,牦牛尾是过去向朝廷进贡的贡品。小花的尾巴若在过去,进贡时肯定被挑上。小花是第一次参加巡逻,所以面对咆哮的河水,它死活不到河里去。巴亚克只好再次骑牦牛涉过河去,牵着它走。走到河中,小花被河水冲得掉过了屁股,慌乱起来,巴亚克急忙把它稳住,好不容易把它牵过了河。

行了没有一里的路程,两山像是聚拢了,晦暗阴沉,再也见不到阳光,冷风嗖嗖地迎面扑来,让人感到了阵阵寒意。抬头看天,仅余一线。要看山顶,不把帽子望掉是看不见的,而有些地方即使望掉了帽子,也看不到山顶。两山像两个勾肩搭背的亲密汉子,我只能看到他们那由岩石组成的腋窝。

我们现在到了十八峡的第一峡。我问一名老兵,这些峡谷都有名字吗?

他说:“原来没有,包括两边这么高的山,都没有名字,只统称为喀喇昆仑山脉。这些峡谷的名字是我们巡逻时取的。这第一峡叫剑峡,第二峡叫黑石峡,第三峡叫鹰峡,第四峡叫关门峡,第五峡叫飞梦峡,第六峡叫栖云峡……反正每一道峡谷都取了一个名字。经过时我再指给你看,你是作家,如果有取得不好的你可以改正。这些名字是我们巡逻官兵取的,也仅属于我们这些巡逻官兵使用。”

我说这些名字取得很有诗意,也很形象。

峡谷最窄处不足一丈,最宽处也不过四五丈。两边悬崖突兀,峭壁千仞,河水刺骨,激流飞溅,叫嚣喧腾之声在峡谷中回响,让我们感到雷霆就在身边轰鸣,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即使天神闻之也会颤抖。我们就在这大地的缝隙里行进,不停地来回渡河,过了一峡又一峡。每过一次河都是一次考验,每过一峡都面临着未知的新的险情。

过了十二峡,我们今天的路程才走了多半,我们停下来休息。我们吸取过去在河水中行走较久,牦牛蹄的硬壳被泡软、容易脱落的教训,让牦牛先休息一阵,我们也趁机喝着凉开水,嚼了两块压缩饼干充饥。

今天一路艰险,头脑高度紧张,没人注意到身体的劳累,一旦停下来,便感觉到了。好多人一躺到地上,恨不得能躺上三天三夜。

我只觉得头脑与身子、身子与四肢互不相连,分散各处。

只有巴亚克精神最好,他满意地嚼几口干粮,唱几句歌。我听出那是柔巴依的曲调。巴亚克原来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当了20多年向导,汉话已讲得很流利了,我听出了他歌词的意思——

祖国的土地就像所罗门王的宝座,

祖国的每根刺都像紫罗兰的花朵,

优素福在埃及做帝王时的豪华,

也远远比不上故乡穷窝里的恩泽。

所罗门王是古以色列国传说中的国王。相传他十分富有,有黄金铸成的宝座;优素福是长诗《优素福与祖莱哈》中的男主人公,曾在埃及为王。巴亚克唱的柔巴依,在东方文学中是一种重要的创作体裁。而塔吉克民间历来有创作柔巴依之风,有很多作品流传。塔吉克民间的柔巴依有专门的曲调,在同辈人的聚会上,一人操琴,座中人便逐一在乐器伴奏下吟唱自己编的柔巴依或流传下来的柔巴依,形成对唱;青年男女在幽静处倾吐爱慕之情时,也常用柔巴依传言;牧人或行路人也常常高诵柔巴依,借以排遣旅途的寂寞。塔吉克民间柔巴依的格律一如汉族人的古典诗歌,四句一首,结构紧凑,每首阐述一个思想,简洁明快,意味深长。

休息了20分钟,我们继续前进,过了公主峡,走在前面的杨军医的牦牛失前蹄,连人带牦牛滚入河中,顿时成了落汤鸡,捆在牦牛身上的皮大衣和睡袋也水淋淋的。原来,那块倾斜的、表面光滑的石头上覆着红柳,牦牛走在上面,打了滑。冰凉的河水冻得他脸色发紫,浑身发抖。我们赶紧把他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来,给他裹上一件皮大衣。过了迎晖峡、精忠峡,我们看到了横亘在峡口的一列雪山和映在雪山上的淡红色的晚霞,前面便是我们今晚的宿营地——在勒阿甫。

北其牙里克河在这里汇入克里满河,两河交汇,河面一下变得宽阔起来,水流也更加湍急,它横在我们面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登上一座无名高山

高处的风更加寒冷、劲烈,有一种摧毁所有根须的力量——在这里,你要存在,最好变成一块石头。不然,你会变成世界上最为虚弱的物质。

河中那片绿色的沙滩像一块翡翠,在诱惑着我们,更诱惑着饥饿的牦牛。但这里是两河交汇处,水流湍急,河面较宽,而河水的深浅又无从知道。我们扔进碗大的石头,迅即被河水冲走了。

任上尉决定先探路再说。没想到那些驮给养的牦牛见了河洲上的绿色,早已不顾一切地向河里涌去。驮给养的牦牛比我们骑的牦牛更加高大强壮,但在河水的冲击下也摇摆不定。我们一见,赶紧勒住缰绳,但胯下的牦牛根本控制不住,它们也拼命向河里奔去,队伍一下子乱了。

河水已快淹没走在最前面的那头牦牛。它一到河中间,河水就把它冲了四五米远,好在它终于稳住了。我们想把牦牛赶回来,但它不依人。在河水中,只能由它。我往水面一看,当即觉得自己和牦牛已被大水冲走了,头一下子晕眩起来,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要栽到河水中去。这时忽然听见任上尉一个劲地大叫:“谁也不准看河面!抓住鞍子,踩牢脚蹬,只管盯着河岸,只管抬起头来!”我得了提醒,赶紧把头抬起,水已淹至鞍子,我的裤裆已湿透了,只看见牦牛头还露在河水外面,冰凉刺骨的河水很快淹到了我的腰部。河水冲击着牦牛,可以感觉到牦牛在水里浑身颤抖,好多次差点被水冲倒。还有几次,我感觉它在水上漂浮起来了,被水带着飞快地往下游漂去。但勇敢的牦牛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踩实了河床。我也尽量保持镇定,将缰绳拉紧,使它能斜着往对岸涉水,以减轻河水对牦牛身的冲击力。已过了河心的巴亚克和任上尉先阻住驮牛,让它们在水中停住,驮牛在上游,以此可减缓河水的流速。战靴里全是刺骨的河水,衣服早就湿透了,身体像是在冰窖里冻着。好在大家有惊无险,平安地到达了河洲上。

难怪牦牛要迫不及待地过河,原来河洲上长满了红柳,红柳间满是肥美的牧草。

昨晚因狼群骚扰,牦牛根本没有吃草,算来已经两天了。今晚再不吃草,牦牛肯定受不了,所以这也是要涉险过河到这河洲宿营的原因。

这里是界碑间的地段,所以中巴双方的巡逻人员均把这里作为巡逻的宿营点。那里有巴基斯坦军人用石头垒起来的用以防风的短墙,石头上用英文或乌尔都文写有“你好,中国军人”之类的留言。当然,也有燃烧篝火留下的灰烬、木炭、柴头,以及一些牛羊的骨头和弹壳。而这些,是我们翻过吾甫浪达坂以来第一次看到的人类最明显的踪迹。这使我们不禁双眼潮湿起来。

因为河水把衣服打湿了,大家把牦牛身上的鞍具卸下来,就忙着去捡干枯的红柳枝,在石墙后烧火取暖。

除了防水的睡袋,我们所驮带的东西几乎全被打湿了。我更惨,我带的相机进了水,根本使用不成了。我看着湿漉漉的相机,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那里,再也不想动了。

任上尉过来劝我,让我赶快把衣服脱了,钻到睡袋里,以免着凉。他说他那里还有个傻瓜相机,可以对付对付。我也觉得自己不能一边发着抖,一边跟自己生气,也就脱了衣服,在火边烤着,然后赤身裸体地钻进了睡袋里。

我们到达这里是下午7点多钟,这里的天黑得晚,战士们把衣服烤干后,并不能休息。任上尉指着河对面那座红黑相间的山峰说:“8号界碑就在挨近山顶的分水岭上,我们今天必须去察看,这样才不会影响明天的行军计划。上8号界碑可要吃些苦。谁愿意跟我去?我们马上出发!”

我看了看天色,问:“现在去能返回来吗?”

任上尉说:“现在距天黑还有3个多小时,我们带上手电,只要上了8号界碑,即使天黑了也能下来,如果8号界碑今天看不了,明天就不能按计划赶到色克布拉克。”

战士们都要求去,任上尉挑了两个人。他让杨军医负责宿营地的管理。他对杨军医说:“如果我有危险,我会鸣枪报警,你听到枪声,就马上组织人接应、支援我们。”说完,他就嚼着压缩干粮,拿了枪,准备出发。

我心情不好,躺在睡袋里感到特别没劲,就提出也到8号界碑去。任上尉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穿上还没有完全烤干的衣服,带了枪弹、手电,骑了强壮的牦牛,朝8号界碑走去。到达克里满河边,找了一处河床稍宽的地方,横渡过河,到了山下,把牦牛拴好,然后徒步往山上爬去。

那座山峰下半部呈黑色,中部呈淡红色,山顶有积雪,所以大家给它取名“三色峰”。它山势陡峭,近于笔直,坡度稍缓的地方都堆积着风化的碎石,虽然我们手脚并用,刚往上爬了几步,又要往下滑一步,有的地方甚至往上爬一步,要往下滑几步。萨尔哈力稍不注意,脚踩在流石上,结果哗啦啦又滚到了山下。好些地方,我们用手脚把碎石刨去,再用匕首凿出脚窝,才能上去。行走一天,昨夜又没睡好,今天早上吃了点汤面条,中午啃了点压缩干粮。晚饭又没吃,肚子早就咕咕地叫开了。我后悔刚才出发时疏忽了一件事,就是只带了干粮,没有带水——而他们三人也都没有带水。肚内饥饿,那干粮又咽不下去,加之高原反应,顿时觉得浑身无力,四肢发软,头晕眼花。我稍歇了会儿,一边把压缩饼干塞进嘴里嚼着,一边暗暗给自己鼓劲——“无论怎样,一定要爬到山顶上去。”如果说其他人是要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我则只想攀登一座真正的山峰。这是我在这高原上的一个愿望。

戴着的手套磨破了,手指全露了出来,露出的手指渗着血。

越往上爬,呼吸越困难,步枪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压在背上,如压着一座小山,弹匣也像巨石般附在胸前。人就像是被山和石头挤压着,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响声如急促的鼓点。每个人都大张着嘴。看不清大家的脸,只能看见大家呼出的一团团热气。

天要黑了。大地只余下最后一线晚光,一只大鹰在雪山上盘旋了两圈,然后飞走了,隐进了夜色里。

我们相互鼓着劲,在晚上11时许,终于来到了界碑前。它就在山顶,我们用手电照着它,发现它异常简陋,仅用石头垒成。我也发现了一块石头上刻的海拔标记:5907米。

我向四面望去,群山起伏着,像黑色(山顶的积雪成了白色的浪花)的波涛,苍茫无际。铁青色的天幕仿佛就在我的头顶,我隐隐可以听见天籁之音和神仙的私语。高处的风更加寒冷、劲烈,有一种摧毁所有根须的力量——在这里,你要存在,最好变成一块石头。不然,你会变成世界上最为虚弱的物质。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除了峭壁,只要能够往下滑行的,大家就不管那么多,把枪抱紧,往山下滑行。下山比上山快多了,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群山的根部比山顶要黑暗得多,像浓稠的墨汁,所以,宿营地那堆孤独的篝火显得比星星还要明亮。

由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牦牛瞎窜,一点也不听使唤。我们骑在牦牛背上,凭着手电,也难以辨认道路。想着牦牛走过的路,一定记得,所以只有任着它们去走。不想那牦牛径直往上游走了,走了好半天,还没到河滩,我们才知道走了冤枉路。只得下来,牵着它们,寻找下河滩的路,以便就近渡河。

只听得见水声。凭手电的光根本不知道河有多宽,水有多深,徒增了几分恐惧。

黑夜沉寂,天地间便只有河水的喧嚣之声。牦牛大概是被河水声震慑住了。死活不肯下水。我们想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

对岸有手电的闪光,原来是杨军医带人接应我们来了。

也怪,他们一到,牦牛可能是闻到了同伴的气息,自己下水了。

夜晚的河水更加凛冽,由于分辨不出河水的深浅缓急,走在前面的任上尉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水响。借着手电的光,我们只看见牦牛在河里沉浮了一会儿,就折转身,没命地朝我们游来。牦牛水淋淋地上了岸,死死抓住缰绳的任上尉也随即落汤鸡似地从水里站起来。

我们也退回到岸上,萨尔哈力把牦牛追回来,任上尉蹲在河滩上,冻得浑身像筛糠一样直发抖。他的牙齿磕得“刮刮”直响,结巴着说:“操!幸好把缰绳抓得牢,不然,今晚就到叶城了。傍晚的衣服还没有完全烤干,这次又湿透了。”

我们沿河而下,重新寻找渡河点。

在接应人员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原来过河的地方,在那里过了河。

因为任上尉浑身湿透,为了让他少挨些冻,我们拼命赶着牦牛,飞跑着回了宿营地,让他马上钻进睡袋里。

他在睡袋里终于缓过了劲儿,告诉我们:“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个深沟,牦牛失了蹄,我一头栽了下去。身上的枪、子弹、手榴弹太沉,又穿着长筒靴,游不动,我只有拉死缰绳。呛了几口水,脑袋呛蒙了,手差点把缰绳丢了,牦牛聪明,知道往岸上跑,把我带了上来。我一上岸,衣服就冻硬了,真是太冷了,冻得我卵蛋发疼。”接着,他又幽默地说,“不过,身上脏兮兮的,洗了个冷水澡,现在觉得挺爽的。”

大家则以玩笑的口气关心他的卵蛋还能否管用。然后自然引出了这方面的话题,军人式的粗犷笑声一次次响了起来。

向色克布拉克前进

这些沉默的冰山,只需融化掉自己小小的一部分,便足以撼天动地。

色克布拉克的意思是“温泉”,这是一个唯一能让人产生温馨感的地名,每个人都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在想象着它,有人已想着怎样去泡一个澡。它诱惑着我们早早地出发了。

我们顺着克里满河河岸走了一个多小时后,路在不知不觉中抬升起来,我们走在了陡峭的断崖之上。中国与巴基斯坦以河为界,山是一样的焦枯——好像他们是在火中焚烧了几千年后才被造物主放置在那里的,有一种永远不会冷却的灼人的温度,有一种让人绝望的气息——而天空也是一样的颜色,阴晴变化一点儿也不管人们怎么划的界线。

的确,一切界线都是人为的,它是人类克制自己欲望的需要,也是人类不能把握自己的表现,它更是人类内心隔膜的象征。

又得过河。但以前下河的路已经没有了,大地被河水活生生地切去了好大一块。我们寻找着坡度稍缓的地方,以期能够下到河边去。但没有找到,大家只好从牦牛背上下来,一起用战备锹凿路。地下全是卵石,大家忙乎了半天,收效甚微。任上尉决定用手榴弹进行爆破,他把背包绳拴在腰间,由我们拉着,然后悬到断崖上寻找爆破点。他用铁锹在断崖上凿了两尺深的一个洞,然后把4枚手榴弹捆在一起,放进洞中,把拉线备好,堵牢实后,才让我们把他拉上来。

大家隐蔽好后,他拉了引线,随即便是一声闷响。随着那声闷响,一股黄尘冲上了天空,断崖轰然塌开了一个缺口。

成功了!大家一起向那缺口涌去。

这处断崖是今年的河水冲刷而成的,有20多米高,那4枚手榴弹为我们修建下河道的路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但因为我们总共只带了4把战备锹,只有轮换着干,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路还没有修到一半。大家都很着急。

路的宽度必须能够让驮牛经过,所以窄了不行。一着急,没工具的人也就闲不住了,匕首、木棍都成了工具,每个人都挥汗如雨。

用了近3个小时,一条两尺宽的路在断崖上诞生了。远远看去,它很像一处褐黄色的伤疤,又陡又直,也仅够通行。

下了断崖后,我们正要松一口气。任上尉说,前面的路也有可能被河水毁掉了,不行的话,你们先在这里啃点干粮,河岸有些草,牦牛刚好也吃点草,我跟铁木尔先去探路。

大家从牦牛背上跳下来,因为开水在凿路时全喝光了,我们便用河水就着压缩干粮,充当今天的午餐。

杨军医把干粮咽下去后,见大家无精打采,就说:“我跟你们讲个事情吧,1996年巡逻返回时,我们曾在这里抓获过两名潜逃人员。”听他这一说,大家都兴奋起来,全围拢到他身边,让他快讲。

他说:“那天,我们被断崖阻在这里,不可能赶往在勒阿甫宿营,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等着第二天早上凿路前行。清晨时,潜伏哨发现两个可疑的人相互搀扶着向我们走来。哨兵警惕地监视住他们,等他们走近,一跃而上,用枪顶住了他们的胸口。两人一点没反抗,马上举起双手投了降。哨兵把他们带过来时,两人面如土色,有气无力,一见我们,只求快给他们一点吃的。两人已饿得不行了,一看见食物就双眼发红,拿过东西就狼吞虎咽起来,一口气吃了七八块压缩饼干。通过观察,我们发现他们神色可疑,就问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一个说是来打猎,一个说是来放牧。我们更加怀疑,就问,打猎怎么没有猎枪,放羊的话,你们的羊呢。两人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后来经过审问才知道,他们是准备潜逃到巴基斯坦的,到了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再到阿富汗去,参加恐怖组织的训练营。到了吾甫浪,水太大,过不了河,就在那里停留下来,等洪水过去,不想洪水老是不退,最后带的干粮快吃光了,于是他们就想着从在勒阿甫越境,食物3天前就吃完了,他们饿得不行,靠嚼野柳树叶子充饥。后来他们发现了新鲜的牛蹄印和牛粪,以为是牧民的,就准备尾随着来,偷杀牦牛充饥。昨天,他们看到是我们巡逻队,害怕了,不敢再跟上来,后来饿得不行,不跟上我们,就只有饿死在这荒山野岭中。饥饿使他们什么也不顾了,两个家伙主动走了出来,为了不被饿死,当了我们的俘虏。”

听了他的讲述,我已知道,凭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探险,可能寸步难行。这枯槁的群山隐藏着的艰险的确太容易使人绝望。我不知该怎样表达对建议我与巡逻队同行的张上校的感激之情。我原来那么自负——以为无论如何,我都能够到达自己想要去的任何地方,现在看来,是我对这高耸的群山太缺乏了解了。

任上尉和铁木尔返回了。他们带来的消息一点也不好——前面的路已毁,原路很难修好,只有从河里涉水绕行。任上尉接着说,现在融化的雪水还没那么多,中午才能到达这里,如果注意点,还可以通行。

大家一听,赶紧出发。原有的路已没了踪影,只有断崖和悬着的巨石。这里河道狭窄,河水湍急,我们尽量傍着河岸走,但好些时候河水还是淹到了鞍子。

任上尉坚持走在最前面探路。他马术不错,“牛术”一般,加之昨天摔进河里,伤了脚,所以显得有些笨拙。大家都尽力走快些,因为挨近中午,上游融化的冰川的雪水马上就要涌来,只要天气暖和,这便会与大海涨潮一样准时。

我们顺河走了近4千米路,河面才稍宽了一些,我们终于看到了一处稍经修理便可爬上去的陡坡。

大家来到陡坡下,又开始修路,然后过河。

河水声震撼着高原,激荡着河谷,从远方传来,越来越近。紧接着,清澈的河水浑浊了,水位一下子增高了许多。这些沉默的冰山,只需融化掉自己小小的一部分,便足以撼天动地。而天空是如此晴朗,使你觉得这些涌来的大水一点也不真实,因为它与天空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都有些吃惊,而更多的是侥幸——侥幸在洪水来临之际赶到了对岸。

上了陡坡,河的对岸便是巴基斯坦,对岸的山离河较远,从河岸到山下是一川荒野。有一条比较平坦的道路,那是巴方过去的巡逻路线,但自从他们用武装直升机巡逻以来,那条路上便只有野生动物的足迹了。而我方的路则蜿蜒在悬崖之上,形似犬牙的石山从河岸笔直地直刺云天。没有一棵树,好些地方甚至没有一星草,只有流石不时滚落下来,在河中击起丈余高的水柱。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那些不时滚落下来的石头。

正在这时,走在前面的王赐春叫了声:“快看,有黄羊,好大一群黄羊!”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大群刚在河里喝足水的黄羊正慌乱地向山上涌去。

任上尉嘴里叫了声麻烦,命令大家立即停止前进,然后密切注视着黄羊行进的方向。

黄羊在悬崖上奔跑起来如履平地,所经之处,乱石滚滚,黄尘迷漫。被它们踩松的石头不停地滚进河里。它们爬上半山腰后,径直朝我们头上的山峰涌来。任上尉叫大家赶紧开枪。他说:“得让它们赶快调头,不然,等它们来到我们上方,就来不及了,它们弄下来的石头会把我们全部砸成肉酱。”

我们朝着黄羊群放了几枪,羊群惊了一下,停住了。但马上又按原来的方向更快地奔跑起来。

我们本不想伤害它们,但它们带来的危险已快到我们头上。此时,若不把跑在前面的头羊打死,它们就会继续朝我们跑来。

萨尔哈力素有“神枪手”之称。他端起枪来,随着枪响,一头与毛驴一样大小的黄羊便从陡崖上滚了下来。其他的黄羊愣住了,随即调转方向,没命地朝山顶跑去,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到了山的另一面。

巴亚克掏出随身带的小刀,不到10分钟,就把那只黄羊剥好了,剥一只羊对他来说,跟我们削一个土豆一样容易。他把内脏甩掉,一边用衣襟擦着刀上的血,一边说:“这个家伙嘛,200多斤,把里面的东西挖掉,牦牛驮着嘛,轻松。”说完,他把黄羊往牦牛身上一捆,自己也随之跨了上去。

晚饭有了一顿大块肉。大家觉得前进的步子似乎也快了许多。事实上,这是无论如何也快不了的,也不敢快。因为没走几步,大家都要停下来,看着前面的路段有没有危险。大大小小的石头仍不时从前面的山崖上轰然滚下,让人心惊胆战。据说,就在这段路上,曾经有3头参加巡逻的牦牛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成了肉酱。

我们彼此之间一直以三四米的间距行进,把脚下的路、包括生命都交给了牦牛。大家脚尖点着脚蹬,以防牦牛受惊,也便于在有牦牛滚下山时逃生,另外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山崖。我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因有极大的危险,我心中早已忘记了河水的咆哮和脚下道路的险要。

13千米路程,我们竟走了5个多小时!

然后,我们看到了11号界碑。从这里到色克布拉克还有4个多小时的路程,看来,今天要摸黑赶路了。

平安地过了飞石路段,我们都松了口气。但没走多久,我们意识到那口气松得早了些。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前面一条飞流直下的河水拦住了我们。那水流非常急,斗大的石头一推下去就冲走了。牦牛一次次下去,又一次次慌乱地退回来。巴亚克急了,决定让驮东西的牦牛先过去,但这些牦牛往前走了几步,也马上退了回来。无奈之下,我们只有沿河而下,寻找河宽水缓的地方。沿河走了一里冤枉路,才找了一处稍宽些的地方。巴亚克先过河,把背包绳甩给我们,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拉到了河的对岸。即使这样,铁木尔过河时还差点出了意外,他骑着牦牛走到在河中间,牛蹄在石头上一滑、身子一歪,差点把他甩到了河里。他敏捷地一把抓住牦牛鬃,正要重新跨上牦牛背,搭在牦牛背上的大衣掉进了水里,随即被冲得没了踪影。

夜幕降临,我们在月光和雪光映照下继续前进。月近中天时,我们终于赶到了色克布拉克。

一路想象着的温泉被夜色掩盖着。只有隆隆响着的水声和月光下树林朦胧的剪影。但我们仍然闻到了水草和树叶散发的香气。

这样的地方是应该有些传说的,但是没有。它真正的传说一定有过,但因为人迹罕至,才被遗失了——传说毕竟是由人创造和传述的。

大家让我一定要给他们创造一个。我答应了,至今还记得大意——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个成仙的红尾鲤鱼,名鲡。她是西海龙王疼爱的侄女。早在青藏高原和帕米尔高原都还是一片瀚海的时候,这里便是她的家园。她知道很多年后,唐代高僧玄奘去西天取经返回长安时要途经帕米尔高原,决定以心相许。虽知唐僧是佛门中人,但她依然爱他。后来,大海消退,山脉隆起,海中的神怪生灵都迁走了,唯有鲡留了下来,等待玄奘。龙王见侄女铁石心肠,执意不肯离开,便施展法术,从大海接了一股水来,以便鲡能生活下去。后来,唐僧经过帕米尔高原时,鲡帮他翻过了海拔5000多米的苏巴什达坂。唐僧修成正果后,非常感激鲡的情谊和帮助,为了报答她,他特请观音将这寒冷的泉水变成了温泉,以使鲡能舒心地生活。

有神居住的地方谓之“神居之地”,而这自然只是我的一种想象,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种表达挚爱之情的方式。但这个故事对任何一个行走在这群山之中的、疲惫的身心来说,无疑都是一种慰藉。

解鞍之后,看看表,已是夜里12点钟。任上尉安排一部分人做饭,一部分人收拾住处。

明月当空。四周罩着薄薄的水雾。篝火燃烧起来,林中不知名的夜鸟被火光惊飞,鸣叫着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

大家已忘记了疲惫,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巴亚克甚至在篝火前跳起了鹰舞。他舞姿健美,风格纯朴,步法矫健灵活。动作舒缓时,两肩微微上下弹动,如溪水缓流;急速时,盘旋俯仰如鹰起隼落,刚强有力。他乐观的天性深深地感染了我们,大家也跟着他胡乱舞蹈起来。

然后,我们开始烤黄羊肉。大块的黄羊肉在火里吱吱响着,快烤熟的时候,再撒上一点孜然和盐巴,香味弥漫开来,没有比那更香的美味了,这也是两天来我们吃得最好的晚餐。唯有不足的是酒不多,只带了5瓶。部队下戒酒令已经一年多,这5瓶酒还是由于任务特殊,中间又有中秋节才让带的。这使巴亚克觉得最没劲。按他的说法,他一天不喝酒嘛就没劲,一次没个半斤八两嘛,也没劲,以前巡逻嘛,酒是“吐鲁吐鲁(多)”的。现在酒少嘛,没劲。他要求要喝就把5瓶全喝掉,不喝就算了。但今晚只能喝一瓶。12条汉子,一瓶酒只够润润唇。大家就用手榴弹盖儿当酒杯,慢慢喝,喝得郑重其事,喝得有滋有味。

吃饱了,大家纷纷跑到温泉,泡起澡来,一入水中,便觉浑身通泰。当晚那一觉更是睡得沉稳舒服。一早醒来,我记起昨夜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一个仙女,可能就是鲡,在温泉的上游吹箫。箫声舒缓,溪水流得舒缓;箫声沉郁,溪水也就流得滞凝。

天一亮,大家就钻出睡袋,迫不及待地向四处看去。沿沟两侧约20米之间的地域长着古老的胡杨和红柳,沟两侧是被水冲出的累累巨石。那一溪温泉泛着白浪在茂密的丛林里时隐时现。还有一株唯一的古柏,挺拔在距水两丈高的石岩上,高约3丈,粗约10围,根如盘龙,苍叶虬枝,有如临泉而居的高人雅士,这是我在帕米尔高原第一次见到柏树。这溪由数股温泉汇成,这条绿色林带长约3千米。从泉眼一直延伸到河岸,泉眼以上是一条光秃秃的山沟,而挺立的山峰上也是寸草不生。真让人疑惑这一沟绿色,如果不是神赐的,便是被神所遗忘的。

行进在中巴边境的栈道上

这些地名读起来就像一曲残缺的古典乐章,散布在这些冰峰雪岭、山川河谷之间。一叫它,就拨动一下你的心弦,然后戛然而止,让你只能在遗憾中回味和联想。

我们趁早饭前的机会匆匆游览了温泉“胜境”,又进去泡了一会儿温泉,便整好行装,准备出发。

出发前,任上尉介绍了今天的行军情况。他脸色严肃地说:“今天的行军异常艰苦,有很长一段路程是在栈道上行进,其余路段也大多在悬崖峭壁上。稍不小心,就有危险,所以今天大家还是穿胶鞋,赶着牦牛走。人与人之间至少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大家务必集中精力,遇事沉着,不要慌乱。”

果然,走了不到两里路,路就没有了,一道30多米高的陡壁拦住了我们。用了两个半小时,我们才把路凿通。

爬上陡壁,不知是谁用石头垒了两个高台,每个高台上各放了一具盘羊的头骨。这高台不知垒了多少年了,盘羊的头骨已经风化,只余下盘了三圈多的粗壮的羊角。牛头和羊头是塔吉克人心中的图腾,可以避邪驱灾,保佑人逢凶化吉。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任上尉传下话来,说前面已是栈道,大家收拾利索一点,准备徒步。

我看了一眼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栈道,问巴亚克:“这么险的路,以前巡逻时怎么过去的?”

他说:“以前嘛是把牦牛放在色克布拉克,人嘛从这里爬过去。因以前巡逻到吾甫浪嘛就返回,不带牦牛可以,但到吾甫浪才到13号界碑。而实际的巡逻地点嘛一直要到乔戈里峰下的因地拉科里山口的第18号点,也就是说,红其拉甫边防连守的边境线嘛一直到那里。”

任上尉候在一处悬崖上,示意我们从牦牛背上下来。然后让我们先候着,他带着一名战士在前面探路。除了枪弹,他们把其余的东西全挂在牦牛背上。然后,他俩牵着牦牛,一人拿着一把战备锹,小心地、手脚并用地一步步往前爬。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栈道上,而是走在一根钢丝上。

克里满河乱石累累,白浪滔天。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山摇地动。河岸上堆积着无数被摔死的黄羊和牦牛的白骨。他俩走几步,就得用战备锹挖脚窝子,然后才能继续前进。这是高原,海拔很高,走路本来就很吃力了,更何况是这样的险途。我们尽量不去看河底,尽量不去看河岸上的白骨。

我感觉枪弹越来越重,头也有些晕眩,胸闷气喘,萨尔哈力让我歇歇,并让我把枪给他,我不肯。因为前面便是栈道,看起来,那的确是一条路,但那路却格外危险。那栈道是在峭壁上先凿了石洞,再横穿着碗粗的木头,然后,在木头上铺上木板、杂树之后,再铺上石头。由于已有十几年时间,有些木头已经朽烂了,好几处有了脸盆大的窟窿。所以,我们只有尽量靠着石壁走。

我现在更加佩服这些看似笨拙的牦牛,它们既机灵,又聪明、勇敢。它们无畏地走在我们前面。它们对脚下的路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感应,知道何处可以下脚,何处绝不能行走,它们的体重是人的好多倍,所以只要那栈道能承受它们的体重,我们跟着它们走,就绝对是安全的。

但还是出事了。一头驮运给养的牦牛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一头栽了下去。我们只听见一声短促的哀鸣,它便已在乱石堆里成了一摊肉泥。远远看去,像一朵骤然开放的红花。

我们停住了,心里涌起一阵悲伤。

我们失去了一位“战友”——一头最雄健的牦牛,在平地它可驮运七八百千克给养,我们叫它“大力神”。这是它第四次参加巡逻了,虽然每次都有牦牛累死、摔死,但前四次它都平安无事,没想到这次却未能幸免于难。

我们脱帽向这位巡逻路上的牺牲者默哀致敬!

牦牛们都停了下来,望着悬崖下遇难的同伴,也像是在默哀,有两头牦牛还低哑地叫了两声。

牦牛驮的给养彻底报销了。我们就是再节约,也至少有两天得挨饿。

3个多小时后,我们心惊胆战地总算把栈道走完了。而我们仍觉得自己身体的重心在向栈道右边靠着岩壁的一侧倾斜,觉得脚下仍是晃晃悠悠的栈道。过了里斯马姆,我们勘察了12号界碑。前面的路虽然很艰险,但我们已不觉得了。渡过了阿克吉勒尕河,翻过一个隘口,路好走了一些。到傍晚8点40分,我们看到了一片开阔的沙滩地。

那就是吾甫浪了。

河水声越来越大,那是克勒青河的水声。克里满河由此汇入其中。

夕阳笼罩着河川和雪山,笼罩着高大的第13号界碑。大家都高兴地在界碑前合影留念。

我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只一个劲儿地挥动着手中的步枪。

我曾经想知道帕米尔高原上很多地名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我现在想知道吾甫浪是什么意思一样,但很多地名本来的意思连这里的乡亲也说不确切,好像只有远古的风雪知道了。卡拉苏、阿然保泰、卡拉其古、明铁盖、托克满苏、克克吐鲁克、帕尔哈德、苏巴什、色勒库尔、答布答尔……这些地名读起来就像一曲残缺的古典乐章,散布在这些冰峰雪岭、山川河谷之间。一叫它,就拨动一下你的心弦,然后戛然而止,让你只能在遗憾中回味和联想。

红其拉甫边防连原来就驻守在这里。1968年由此移防到红其拉甫达坂下。营房的轮廓还在,在沙地上开垦的菜地还在,当年栽种的红柳已死了,但枯树还在。营房规划整齐,菜地平整方正,胡杨一行行,一排排,一切还充满着军营的气息,还可以感到一股军人之魂在这里萦绕。

我们驻扎下来后,才知这里气候反常,热得要命。任上尉不禁焦虑起来。他带上我和萨尔哈力骑牦牛向河边走去,河水汹涌,浊浪滚滚。他说:“气温在这几天不降下来,恐怕我们无法到达塔吐鲁沟,也无法前往乔戈里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只有气温下降后,冰雪才会停止融化,河水流量才会减少,我们也才能涉过克勒青河。你看,这河的发源地在巴基斯坦的维尔哲拉布冰河和我方的乔戈里峰。只要气温上升,这两个地方就会源源不断地提供雪水。”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看来,你要到达乔戈里峰下是很难的,不过,我们要尽力而为,能前进一步,就一定会往前走。”

我只好满是遗憾的、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在吾甫浪度过中秋

明月照耀着群山,雪山在明月下闪耀着光芒。这是我离家最远的一个中秋。我从来没有那么思念过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散布在尘世之中,被尘世的灰烬所笼罩,现在却像星辰一样明亮。

这一带的山以棕色和铁锈色为主,只有三座山上堆着些凌乱的积雪,山上悬着的天空依然湛蓝,云白得如同刚从苞蕾里绽出的棉花。高空中偶尔会出现一只鹰。荒岭间不时可见到一大群不慌不忙的黄羊。如果没有河水拍击河岸的声音,一定可以听见阳光的倾泻之声。但主要的感觉还是令人绝望,这块被遗弃的地方所呈现的完全是世界刚刚毁灭时的景象,没有人能打破这里的死寂。

牦牛已饿了两天。这里除了河岸沙地上偶尔一丛生长的节节草之外,再无别的植物。这种草牦牛闻都不闻,它们的肚子已饿得塌了下去。就凭这一点,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们只有改变计划,向塔吐鲁沟出发,寻找到水草后,再设法向乔戈里方向前进。

当晚雨雪交加,我们都没有睡好,次日一早我们向塔吐鲁沟进发了。大家都心怀侥幸,希望能够顺利到达目的地。

走了不久,我们发现了一片草地,还有一小股温泉,几株胡杨,数丛红柳。

大家像发现宝地似的欢呼起来。任上尉特别高兴,因为假如到不了乔戈里,我们便只有在吾甫浪驻训了。而这里是天赐的驻训点。

如果顺利,从这里可以到达新藏公路的麻扎达坂下,但这条通道罕有人踪。

有了可供落脚的驻训点,我们继续向塔吐鲁沟前进。前行的道路不时闪出一道宽数十米、深达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冲刷而成的,我们只有绕到深峡的尽头,才能过去。就这样,十来千米路我们走了近一个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再次拦住了我们,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过去,只好返回,在断崖上凿路,下到河岸。又前进了两千米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弯,河床变窄,河水深达数十米,咆哮着冲击得河岸颤抖,水沫飞溅,白浪翻涌,我们再次停了下来。萨尔哈力和铁木尔骑牦牛往上游河宽处寻找渡河点,但牦牛没走两步,水就没到了鞍部,牦牛没命似的只管回头往岸上蹿。最后,杨军医和我只好携枪带弹看能否攀着河岸上突兀的怪石,然后从那里过去。

我自小生活在四川的大巴山区,有一定的攀崖爬壁的经验。我手脚并用,异常小心地往前爬着。河水猛烈地撞击着岩石,然后又飞溅开去,令人心惊胆战。往前爬行了40多米,一块巨大的突兀的岩石横在前面,再也过不去了,我只好爬回来。岩石上是高达数十丈的断岩,像刀劈出来的一样整齐,看上去,像高大的城墙。再往上便是直刺蓝天的雪峰。除了涉河,这里是插翅难飞。而要渡河,只有在11月中旬到次年5月份之间,趁冰雪未融之际才有可能通过。

英国探险家扬哈斯本曾经来过这里,并渡过吾甫浪河。他是一名英军驻印度密拉特龙骑兵近卫队的军官,他的身份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探险的纯洁性。但他在《帕米尔历险记》中所记叙的有关这片高耸于尘世之上的高原的一切还依然如故。山脉、冰河、荒原、天空依然是那样荒凉。

到不了塔吐鲁沟,我们只好返回。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如同一场战斗只打了一半,大家都有些丧气。

当晚是中秋节。我们带的卤牛肉发了霉,有了邪味,但也只剩下一点了。我们没舍得扔掉,把它用开水烫过后,又用油过了一遍,用剩下的几棵葱炒了份葱爆肉,然后又用醋拌了一份火腿肠,炸了一碗油泼辣子,这就是当天的晚宴了。任上尉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对大家说:“这节过得有些寒碜,大家见谅。不过今天月色很好,这里也无遮无挡,可以好好地观赏。”

中秋,这是一个为分离的人安排的节日。对于团圆的期盼,自古以来似乎就带着苦涩而浪漫的气息。在众多的节日中,中秋是最富感***彩的一个节日。军人把自己因为职业缘故而产生的对父母未尽的孝、对妻子未尽的爱、对子女未尽的责,都放在这个节日里予以表达。所以,这个节日对远离家乡的军人来说,就显得更为神圣和重要。

巴亚克扛来了装馕的口袋,指指说:“馕嘛,可以代替月饼!”

那馕被牦牛驮着,过了多少次河,就打湿了多少次,打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打湿了,早成了碎块,好些已生了霉,加之牛汗的浸透,那风味天下唯一。但即使是这样的东西,大家也就着油泼辣子,吃得所剩不多了。加之最近两天,天天吃方便面,吃得大家痨心寡胃,见了方便面就发呕,所以,馕就显得格外香。

这时,大家更怀念那头栽到悬崖下的“大力神”了。我们就是相信它在这路上已走了好几个来回,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把好多好吃的食物都驮在它身上的,没想它最后遇难了。

我们“乒乒乓乓”地嚼着馕——发出的响声好像是在嚼石头,喝着酒。食物的缺乏并没有怎么影响大家的心情,我们把篝火烧得很旺,在篝火前又唱又跳。

明月照耀着群山,雪山在明月下闪耀着光芒。这是我离家最远的一个中秋。我从来没有那么思念过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散布在尘世之中,被尘世的灰烬所笼罩,现在却像星辰一样明亮。

我同时也感受到了命运的力量,没有它巨大的手的操纵,人世间这最为雄阔的高原将只会永远在我梦境之外。

我不知道枕着明月入睡的士兵有多少人梦见了故乡,只是除了哨兵,没有人知道凌晨下起了大雪。当我们从帐篷里钻出来,到处已是银装素裹。我们都很高兴,感到上天有意在帮助我们,这样的天气正是我们所盼望的,因为气温一下降,积雪不再融化,克勒青河的水位就会降下来,我们就可以涉水渡河了。

我们充满希望地等了一天,然后任上尉挑选了身体好、水性好、骑术精的人员组成乔戈里巡逻小组,任上尉任组长,杨军医任副组长,我、铁木尔、萨尔哈力、巴亚克任组员。其余4人在宿营地留守,并负责接应。我们携带了枪弹、睡袋和3天的干粮,骑着挑选出来的最健壮、最高大的牦牛,踏着积雪出发了。

我们在渡克里满河时,感到河水流量明显减小了,心中便对到达乔戈里充满了希望。从吾甫浪到乔戈里分布着14、15、16、17、18号界碑。从17号界碑到达位于乔戈里峰因地拉科里山口的18号界碑,都是海拔5000多米到6000多米以上的冰山,无路可以通行,凭徒步很难到达。

12时许,我们到达了克勒青河河边,但见河水浑浊,河宽处近100米,最窄处也有35到45米,一米多高的恶浪夹着冰块,裹着雪团汹涌向前。整个河流如一只出笼的猛兽,显得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我们选了第一处渡河点,萨尔哈力自告奋勇地先去试探河水的深浅,我们把准备好的背包绳接起来,让他系在腰上,我们在岸上拉着他。他往河里走了没到5米远,河水即淹没了鞍子,牦牛被河水冲得站立不稳,死活不肯再前进一步。萨尔哈力只好返回岸上。我们又寻找了3处渡河点,但都因河深水急,渡河没有成功。我们仍不死心,溯河而上,希望能找到一处河宽水缓的地方试试。往上游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北纬36°34′47″、东经75°55′48″处,发现河水被分成了3股。我们不由一阵高兴。涉过前两股稍平缓的河水后,在下午4时30分,我们就着河水咽了块压缩干粮,然后开始渡第三段湍急的河流。任上尉带着杨军医和萨尔哈力,用塑料袋把牦牛耳朵堵住——以免河水灌进去,然后,相互用背包绳拉着,小心地向河里走去。到了近20米处,接近河心的地方,水位一下子高了,走在最前面的任上尉骑的牦牛只剩下了抬起的牛头。牦牛在河里慌乱起来,差点把他摔进河里,好在他富有骑牦牛经验,一看情况不好,一边使劲把牦牛绳往上拉,一边调过牦牛头。上岸后,他腰以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喘了一口气说道,河水还是太深。我们见他嘴唇已冻得青紫,忙给他裹上一件大衣。

“怎么办?”杨军医问任上尉。

“如此收兵,总不甘心。”任上尉说。

“我有个办法,那就是把第三股河的河水引进第二股和第一股来一些,它的水流量减少了,我们也许还有希望过去。”萨尔哈力建议道。

“这办法有点笨,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大家就吃点苦吧。”任上尉同意了。

奋斗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个个搞得水淋淋的,终于有了点收获。第三股河流河口处的浮沙和卵石被刨开了,有一部分河水分别涌入了第一股和第二股河流中。下面是坚硬的河床,再也刨不动了,我们也没有力气再刨了。巴亚克拾来红柳根、骆驼刺,在沙洲上点了堆火让我们暖了暖身子。

任上尉甩掉身上的皮大衣,跨上了牦牛背,决定再试试。

巴亚克仍有些担心,他说:“1986年的天气比现在嘛冷,我当时给中巴(边境)联检人员嘛带路,走到这里嘛都没有过去了,只好返回,一直待到10月中旬嘛才又进来。”

巴亚克自然担心,他是向导,主要是负责带路的,所以担心我们的安全;还有就是担心牦牛,这些牦牛是他在老乡处租的,现已摔死一头,再有什么伤亡,虽然部队要负责赔偿,但他向乡亲去租时,是给人家保证要完好地还人家的牦牛的。

但任上尉决心已定,仍带着杨军医和萨尔哈力,仍用背包绳相互拉着,向河水中走去。到了河中间,水已淹了鞍子,但比刚才好了些。我们都不由地屏住了气,紧张地看着他们。

眼看他们就过了河心,这时,从上游漂来一块餐桌大的浮冰,直朝杨军医和他的坐骑冲去。我们发现后,大叫着让他赶快闪开。河水声音太响,他没有听见,但他也发现了,他朝牦牛屁股猛抽了两鞭,牦牛没命地往岸上蹿去。但还是迟了。浮冰将牦牛猛地冲翻,河水随即把牦牛和杨军医卷走了。

任上尉全力拉着背包绳,但杨军医的手把背包绳松开了。河两岸的人都沿着河岸飞奔,我们不时可以看见河水把杨军医和牦牛卷出水面,又无情地把他们按进水里。可以感到杨军医仍死死地抓住牦牛缰绳。有一次,牦牛挣扎着从河里向岸边扑去,差点上了岸,可那块尾随着的浮冰又将他们撞入河中,好在这一撞,那浮冰漂到了他们前面,解除了威胁。

100米、200米、300米……杨军医仍在水中挣扎。

我们呼喊着他的名字,我们的声音已越来越绝望。

河流在前面拐了个弯,浪头将他们往岸边一推,牦牛不顾死活地趁机往岸上一跃,把拽着牛缰绳的杨军医从河中心拉了出来。赶上前去的任上尉和萨尔哈力奋不顾身地冲进河里,把他救上了岸。杨军医的迷彩帽、风镜都被河水冲走了,身上多处受伤,驮在牦牛身上的皮大衣和干粮也留给了克勒青河。牦牛的右腹和后大腿也分别被冰块撞了4寸多长的伤口,鲜血直流。

他们给杨军医烧了一堆火,然后在绳子上拴了一块石头,把绳子甩给我们,我们再把它拴在腰上,准备过河。铁木尔先过去了。然后轮到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往河里走去,缰绳使劲往上提着,以使牛头不被河水淹没。水淹到了我的腰部,河水中的冰块一次次撞击我,每一次撞击都像谁在用一把钝刀使劲地砍着我的腿。我感觉到牦牛在河水的冲击下,好几次漂浮起来,而每当有冰块或石头撞击它,它的身体就会猛地打一阵颤。我已忘了害怕,忘了危险,只想着蹬紧脚蹬,抓牢缰绳,夹紧双腿,想着彼岸。

我终于过了河,然后,巴亚克也过来了。我们看望了杨军医,他浑身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腿上还流着血。他脸色苍白地对我们说:“没事儿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们围着火堆,裹着大衣,烤那被打湿的衣服。这一路,我们已好几次不得不赤身裸体了。但这次感觉更不相同,身边就是漫山遍野的雪,寒风从河谷里呼啸而过,即使有火,大家也冻得直跳。

我们全部过河后,天色已经不早了,只好在这里过夜。

杨军医已不能继续前行,我们留下铁木尔照顾他,余下的人继续前进。

前面纯粹没有人的踪迹,也没有路了,连“黄羊小道”也看不见了。脚下是咆哮的冰河,头上是连天绝壁,连天绝壁之上是倒挂着的、不知多少年的冰柱,再上是高耸云天的冰峰雪岭。冰河和来自冰峰雪岭的寒冷从上而下袭击着我们,永不停歇的风在峡谷中来回冲撞着,鬼哭狼嚎一般。自我们进入峡谷两天以来,我们就没有看见日头,其阴冷刺骨如在地狱。

第三天下午,我们看见了远处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她俊逸高拔的身姿在夕阳的笼罩下显出几分虚幻和神秘。她是我梦想中的山峰。在我心中,她是一位威严中透着慈爱的母亲,正看着我们这几个向她走近的孩子。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还看见了另外4座高山,回来后我通过查找资料,知道它们就是格夏布鲁姆群山,其海拔均在7800米以上。在这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冰川,只是非常遗憾的是,我的相机已不能用,无法在我的镜头中留下它们那雄伟壮丽的身姿。

能看到乔戈里峰的地方,离14号界碑也就不远了。又走了3个多小时,我们终于看到了界碑。当晚,我们就在界碑下宿营,嚼了根火腿肠,吃了块压缩干粮,就扒开积雪,钻进了睡袋里。在轰鸣的河水声中,在从远处传来的狼嗥般的风声里,在寒意凛冽的月光下,我们抱着枪,枕着弹匣,在这荒野里入睡了。

那天晚上太冷,我们根本没有睡着。这里只有石头、冻土和冰雪,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所以也就没有火。大家裹着大衣,睡在睡袋里,还是冷得直哆嗦,没有办法,就只好天南海北地扯着家常,好容易挨到了黎明。天刚亮,我们就从14号界碑出发了。冰雪越来越厚,山势更加险要,路越来越难走,大家磕磕绊绊地走了6个多小时,山势猛然变得陡峭,它们好像是突然扑到我们面前的,两山对峙,壁立如剑,抬头仰望,雪峰林立,冰山巍峨,冰川高悬。克勒青河挟带着浮冰,从两山间汹涌而出,河浪飞溅,两岸的峭壁上的水沫把岩石染成了铁色。

这里,不等到河水冻结是根本过不去的。但我们都不死心,想去一试,刚下到河里才几步,河水就淹没了鞍子。我们在河岸徘徊了很久,才无可奈何地决定撤退。

接应我们的留守人员已在河对岸等着,他们准备了更多的绳索。

我们返回到这里时,天气又晴了,融化的雪水已使河水上涨许多。我们不敢再作无谓的冒险,一直等到次日清晨水位退了后,才涉河过去。

在饥饿中返回红其拉甫

我意识到我们已从一个白色的死亡陷阱里冲了出来。虽然这一切都显得无声无息,但我们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都毫不吝啬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们已出现了食物危机。由于过栈道时“大力神”驮的给养全部损失,杨军医带的压缩干粮又在克勒青河泡了汤,食品越来越紧张。剩下的食品由于时间久了,大多已经发霉变质,只得甩掉。于是,我们把一天三顿饭减到两顿。大家都很急迫地要从吾甫浪返回。

到在勒阿甫,我们只剩下了7包方便面,14根火腿肠和1罐辣椒酱、1瓶秦池特曲。而从这里到连队,还需两天两夜。越往北走,气候越寒冷,海拔越高。

从在勒阿甫出发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北其牙里克河的好多河段已经结冰,雪线已降至山脚。

往回走时,牦牛走得很快,根本不用赶,它们和我们一样,归心似箭。

今天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大家都忍着,努力不去想吃的东西,只想着脚下的路。我上午还可以,到了中午就不行了。真是“饥肠响如鼓”,浑身乏力,头昏眼花。大家“信牛由缰”,尽量把身子伏在牦牛背上,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到了铁干里克,发给大家的方便面和火腿肠没有一个人吃,大家又都交出来,准备煮方便面汤喝。

铁干里克海拔4554.6米,已经白茫茫一片,从塔木太山刮来的狂风卷着雪团,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脸。这里的河流已全部结冰,成了名副其实的冰河。

我们从积雪里刨出梭梭草、骆驼刺和去年巡逻时牦牛拉下的粪便,点火取暖。然后砸冰化水,正准备煮方便面。不想天气好像有意要与我们作对。突然间大雪狂飞,从塔木太开山谷和吾甫浪达坂方向刮来的狂风在这里交汇,发出刺耳的尖啸。大风刮得我们站立不稳,即使裹上皮大衣也冷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拾到的柴火转眼间便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火根本点不燃。方便面汤是喝不成了。大家又把方便面分了,赶紧钻进睡袋里,可睡袋在这样的严寒之中已起不了多大作用,好像里面填的不是鸭绒,而是积雪和冰块,我们就像是卧在冰雪中。

大家只有紧紧地挤地一起。

为了使这半包方便面能把肚子填饱些,我们一边啃着方便面,一边大把大把地往肚子里填着雪。但不吃东西还好点儿,吃点儿东西下去,反而觉得肚子更饿了。没风的时候,便可听到饥肠的“咕咕”声。

如此劳累,又如此寒冷,风狂雪急,谁也睡不着。

我们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饥寒交迫、穷途末路。

“只有起来……活动,活动,才能,御寒……寒了,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冻死。”任上尉冻得说话都不连贯了。

“这恐怕至少是零下30多度……大家起……起来吧,跑……跑,我看看表是几……几点了。”是杨军医的声音。顿一顿,他又说,“5点50多了,再坚持坚持,熬到7……7点多……就可以出发了。”

我们都从睡袋里爬出来。任上尉带着我们跑步。

饥饿、风雪、高山缺氧紧紧攫住了我们,但我们只有这样慢慢地跑下去,再跑下去。

寒冷把天空冻得发青。冰雪的光映照着惨白的冰雪世界。我们哈出的热气凝结在眉毛上,大家都成了“白眉大侠”,而帽檐上早已挂满了冰凌。

7时许,天色微明,我们每个人吃下了最后一根已冻成冰棍的火腿肠,每人喝了一大口白酒,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牦牛背,成了我们最希望的休憩之地。

牦牛身上也结了冰,每头牦牛都变得花白了。

雪地行军,更加困难,怕大家在牦牛背上睡着,我们相互喊着彼此的名字。过了铁干里沟和乱石坡,路稍好走些了,我们便放开牦牛绳,任它走去,因为我们已没力气赶它一鞭子,也没力气吆喝它一声了。仅存的一点体力,还得预备着去翻越吉凶未卜的吾甫浪达坂。

中午,雪仍没停,我们到达吾甫浪达坂下,看着裹在风雪里的达坂,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现在,它在我们眼里显得更加险峻,更加高不可攀。它不可一世地俯瞰着我们,显得不可战胜,难以征服。

我们在达坂下休息了10分钟,又咽了一些积雪,然后绕着右边向阳的山坡行进。那里的积雪比沟底的积雪稍薄一些。

越接近达坂,风雪越大,积雪越深,道路越难行。接近达坂时,牦牛陷在积雪里,根本行动不了。我们只好下来,用战备锹铲雪开路。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地方,即使什么也不带,一个人也相当于负重30多千克,加之饥饿,我们每铲一锹雪,都觉得是在撬一块100多斤重的石头。大家张大了嘴,如牛般喘着气,任风雪灌进自己的嘴里。

巴亚克一直有肠炎,1994年他当向导时,曾犯过一次,那次差点丢了命。没想这时又发作了。他的额头发烫,不停呕吐,连胃里的黄水也吐了出来。杨军医有些着急地说:“他犯的是急性胃肠炎,在这天寒地冻,缺少氧气的冰达坂上,仅靠带的黄连素和APC,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问题。”

没想,巴亚克已有了经验。他说:“就是那个黄药片,还有什么C的,多多吃就能行。”他又说,“那年也是肚子里的病犯了,没办法,差点‘塌稀囊’(塔吉克语‘死’的意思),吃了10片黄药片,6片那个C,最后好了。”

杨海波只好给他加大剂量。

巴亚克把药放进嘴里,抓了一把雪,咽了下去,然后躺在一个背风的雪窝子里休息。我们继续挖雪开路。

过了个把钟头,巴亚克的呕吐停止了。

巴亚克刚缓过劲来,我挖着挖着雪就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天地开始旋转起来,我想支撑住自己,但已经不行了。我觉得身体发飘,像一片雪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因饥饿劳累和高山缺氧,我突然昏迷了。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高山反应,很容易使人窒息而死。杨军医忙不迭地给我弄药,做人工呼吸。刚缓过劲的巴亚克一把抽出挂在腰上的英吉沙小刀,扎进自家牦牛的前胛上,接了多半碗冒着热气的牛血,给我灌了进去。我慢慢苏醒过来。任上尉从怀里摸出剩下的多半截火腿肠,让我吃下去。我怎么也不肯。我说:“我没事的,你这两天来,可只吃了半包方便面,你赶快把它拿开,不然我会感到更饿。”

的确,那时候谁若要让谁难受、痛苦,就是把能够吃的东西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任上尉似乎明白了,他把火腿肠收了起来。

这3千米路程的达坂,足足把我们折腾了近4个小时。我们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能在达坂上刨出一道3千米长的通道。当我用最后的力气回望达坂时,我没能止住眼中滚下的热泪。我意识到我们已从一个白色的死亡陷阱里冲了出来。虽然这一切都显得无声无息,但我们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都毫不吝啬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出了吾甫浪沟,我们又闻到了久违的牛粪烟、烤馕和奶茶的香味;看见了在金色的草地上安静地吃着草的羊群、奔跑着的小马和牧民的帐篷;听见了牧羊犬的吠叫、塔吉克少女动人的歌声和婴儿的哭泣。

我觉得自己重又回到了温暖、亲切的人间。

流浪生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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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实苦,要么是身体的病,要么是精神上的痛。人,无法躲避,只有超越。有的人选择文学、有的人选择艺术,有的人选择远行……远..

作者:佚名 类别: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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