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志怪录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永乐四年，凤阳府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春雷，大雨骤然拍打在屋脊上，哗啦作响像极了过年时四处绽放的爆竹声，这一会儿便是携风带雨的天气了。屋檐上挂着的两盏竹骨制的油纸灯笼被吹打的左右猛烈摇晃，火光在其中忽闪，将要灭了时，又稳稳照亮着这一小方天地。

天色已深，喜来客栈原本就位于偏僻的街道一角，此刻夜半无人时，倒显得这两盏灯笼愈发的伶仃孤落。

一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从雨中行来，于风雨中，亦从容不迫。随着连续三次咚咚咚的敲门声，终于从里边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许是对扰人清梦的声响颇多不满。

“哪位啊？本店已打烊了，素不接待外客。”掌柜站在门内大声地说道，想就此打发了这个半夜投宿的客人。

“掌柜，小女子外来人土，被这场风雨耽搁了路程，这深更半夜，风急雨骤的，也不好再寻他处，望掌柜挪一处地歇脚即可。”女子的声音软糯，含了蜜糖似的淌进了人心里头。

虽不耐烦，掌柜到底觉得黑灯瞎火的让一个女子在外头这般等着也不像样子。遂拢了拢衣衫，持着烛台，撤了门闩。

门一开，便见这名女子身披红裘，盈盈烛光中，肤容胜雪，冰清玉洁之余，更感其妙目睇来，欲语还羞，横波荡漾。乍一看，掌柜便已经酥了半身骨头。

还未等她开口，掌柜连忙退一旁让开了路，说道：“快快进来，外边风寒雨重。”说着，边拿过女子手中收起来的伞，放于门角后一旁。

女子微微施礼道谢道：“多谢掌柜。”

掌柜见她一身风寒，便含笑问道：“姑娘可要热汤？看您这一身风尘，洗洗才好休息。”这话却是越界了，言语轻佻，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打量。

女子颔首浅浅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绣着鸳鸯交颈的湛蓝色绸缎荷包，从里边拿出几两碎银递给他，说道：“那就有劳掌柜的了。”白皙修长的指尖若有似无的轻轻滑过他的掌心，这一下，仿佛挠到了他的心坎里。

掌柜左右环视一圈，胆子更大了几分，一下子握住了女子即将离去的手，满手凝脂，不免心神更加荡漾了几分，见她无甚反应，一味地低着头，便凑近了几步说道：“姑娘哪里人氏，方才在屋里好像听到你说外地来的？”

“小女子来自扬州。”女子神色落了三分，抽出手来，淡淡答道。

掌柜只觉一下子空落落，忙不迭地加补话语道：“扬州是个好地方啊，不是有个诗嘛…怎么说来着，对了，烟花三月下扬州。”讨好地看着女子，又说，“扬州离我们这儿可远着呢，你孤身一人是如何过来的？”言语中颇有几分怜香惜玉。

女子却不领情:“自然是雇了马车行来。你问这么清楚可是怕我这样的一介弱女子是歹人不成？”虽质问语气，却带了娇憨的置气在话里，让人不觉生气，反倒亲近了不少。

“自然不是，不过是心疼姑娘千里迢迢一人远行。”待要细问，又见其行事作为，只当她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心下便生了讨好的心思，自不再多言，唯恐惹了她气恼。

女子扑哧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闲话片刻后，掌柜带女子到厢房安置，女子进屋打量一番，随后脱下红裘，里边是水红色的衣裙，依着窈窕身姿恰如其分，真真是纤秾合度，曼妙如仙。

原本欲离开去准备热水的掌柜顿时就停住了脚步，女子见了掩嘴轻笑，说道：“掌柜，莫不是不舍得走了？”一颦一笑皆妩媚动人。

外边的风雨声越来越猛烈的趋势，吹打着窗外的树叶哗啦作响，似幻化出斑驳影像。

有一瞬间，掌柜仿佛看到了无数条尾巴在投影在窗牖上，转眼又只剩下杨柳树枝树叶的影子在上面随风摇晃，仿佛要折断了去似的。

倏忽，烛台火光像是知了人事般兀自熄灭。

翌日清晨，满地的残枝落叶衬着原本阴郁的天气让凤阳府看起来落魄了些许，喜来客栈的外面围着许多人，大多都是清早开门做生意的商铺掌柜或是伙计，也有出早市的妇人婆子等人物都围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伸长手指指点点。

“这贾掌柜挺老实的一个人，没想到遭此横祸。”一个对门绸缎庄的店家摇头叹息，“昨儿还好好的打过招呼。一晚上过去，人就没了，唉。”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死的这样惨，定是有人上门寻仇。”另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磕着瓜子，头不住得往里边张望，好似能看得到什么似的。

门外的府衙差役守在门外，禁止闲杂人员入内，见他们说的不像话，呵斥道：“死者为大，莫在胡言。”

另一个衙役一并附声道：“你看，贾掌柜的夫人还坐在堂中哭着呢，你们这般胡言被听见了，不是往人心窝子插刀吗？”

见状，那嗑瓜子的妇人反而凑上了几步舔着脸说道：“豫小哥如今当了衙役说话也不一般了呀，一套一套的，不让说就不说了罢，大娘就是好奇，里边到底啥情形，这凤阳府一向太平，现在死人了，大伙儿能不关心吗？”

那小衙役陈豫被说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先前呵斥的衙役见情形，原本的黑脸更黑了几分，正待发作，看到好几个兄弟拨开围观的民众急步而来：“大伙儿先散了啊，公家办事，不得喧闹啊。”

“哎呦，原来是东友来了啊，你娘早上还和我念叨你娶媳妇的事情呢。这正经好小伙的模样，你娘愁啥娶不到佳媳。”这妇人巴巴一嘴子竟堵了刚来的张东友说不出话来。

只告饶道：“大娘，您可歇歇嘴吧。”眼睛看向不远处，随即低声说道，“李大人和秦捕头来了。”

妇人转头看向后边不远处正在走来的几人，老脸难得一红，遂悻悻然道：“知晓了。“转身离开之时，不忘嘀咕一句，“早知道不捡那钱了，如今碰上了，我老脸往哪儿放。”

眼见这难缠妇人离去，陈豫竖起大拇指，夸赞道：“王大娘最是难缠，还嘴碎，说也说不过她。张大哥真厉害。”

张东友的下巴往李大人和秦捕头处抬了抬，说道：“那还不是羞愧于见到我们的玉面小生老秦吗？”

“上回一个小贼偷了猪肉铺张三的钱袋子，老秦追了两条街，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小贼也忒精，把钱漫天撒开了去，引得不少人捡钱，想要阻隔老秦。”张东友徐徐说来，仍觉有趣。

“哈，这贼肯定是外地的吧，不知道咱们秦大哥身手的厉害。”另一衙役插话道。

张东友点头道：“可不是，后来小贼被抓了，那钱不是被众人捡了去吗，不得拿回来。看在老秦的面上，也没人敢贪了这银子，没成想倒是有个硬茬子王大娘，即使有人看见，也死活不承认拿钱了，只说那几文铜钱是她自个儿的，老秦就在街上的商铺要了一盆水，让她把钱撒水盆里，让钱自已认主人。”边上看热闹的老伯也凑了一嘴子：“这钱还能自已认主人？”

“老伯，看您装束，外来的吧，钱怎么不能自已认主人。那几个铜钱往水盆里一放，水面上飘出了朵朵油花，可不是说明猪肉铺张三的钱吗？而王大娘的菜篮子空着还未采买，加之旁人瞧见她捡钱，自然抵赖不掉。”说着觉得与有荣焉，越发得意。

“高..实在高，乃高人呀！”旁边听着的人无一不赞扬。

却说张东友口中所言的老秦则是秦重和知县李劲松已近在眼前，众衙役忙敛笑肃穆，朝李劲松拱手行礼道：“大人。”

李劲松身着绿色补服，前后襟皆绣有飞禽，头戴乌纱帽，脚履皂靴，与平时穿常服的样子相较多了些许威严，到门口之时，背手而立，看见此案颇受关注，更是打起来几分精神，问道：“老徐已经到了？”

守在门外的陈豫忙回禀道：“徐先生早一步先到，正在厢房查验尸体。”

李劲松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示作回应。跟在他身后的秦重则环视周围一圈，目光对上张东友微微颔首。两人合作多年，脾性相投，张东友自然知晓他的意思，等李劲松带着秦重人等走进客栈后，他悄声叮嘱陈豫道：“你看着这边，耳听四方，注意点大家都说些什么。有时候在这些只言片语的闲话中也能捡到有价值的，到时可是首功，别说哥哥没提点你啊。”随后跟上秦重他们一行人。

陈豫连声应道,挺直了腰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气，目光炯炯地看向两旁议论纷纷的百姓。

待李劲松他们到案发之地厢房，还未入内，已有阵阵血腥味从里边传出来，闻之令人作呕。李劲松堪堪停住脚步，沉思了一会儿，手抚下颌短须，说道：“秦重，你带两人先进屋，其余人与我一起在外边等候。这么小小一间厢房，人多了，反而容易破坏案发现场。”

“属下遵命。”秦重和张东友一同应下。

一进屋内，秦重瞳孔微缩，被眼前所见震惊，而张东友和另一个进来的捕快王甲则快速捂住了嘴巴，稍许片刻，才勉强适应。

只见屋内一应物件各得其位，无打斗挣扎痕迹。床榻上的素蓝被衾凌乱地团在一旁，死者贾富仁仰躺在床上，其身体部分支零破碎，血肉粘黏可见其骨，脏腑肠子皆破于体外，更令人惊奇的是，死者头部完好无损，细致如面上情态可察，其神色颇有几分荡漾之感。秦重三人只觉得愈加地毛骨悚然。

“怎么样？可是吓到了？”仵作徐岩皱着眉头看向三人，边脱下外罩的白色衣褂边走向一旁放在木支架上的盥洗盆，打滑着皂角清洗双手。

见他们俱不吱声，不满道：“堂堂府衙捕快，怎么这点阵仗就吓成这副德行！”

“您老在京师提刑按察使司呆过就是不一样，见识多自然无感，我们这小地方可从来没出过这样大的案子。”张东友本想捧他几句，说着也觉得这个案子闻所未闻，“以前偶尔有个凶杀案件，也没有这么残忍的唉。”

“少胡言，道听途说就当真，若是在皇帝脚跟子底下干过活，还能在这儿呆着。”徐岩眼风不动，直接呵斥道。

张友东“呵呵”笑着打着哈哈，“那也是您见多识广，在眼下这情形才能做到坦然自若。”

徐岩上了年纪，平时兢兢业业、不苟言笑，也被他的吹捧得板着不下脸来，“马屁精。”

这边秦重对他们的对话仿若未闻，专心勘察床榻上的情形，张东友和王甲则等候一旁等待他的吩咐。

忽然，秦重俯身挨向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尸体枕着的枕头的内侧里抽出一根长发，发质漆黑油亮，他拿起来放到鼻下闻了闻，似有一种白玉兰的清香。

徐岩见了，赞许的点头道：“秦重果然仔细。”随后拿了一条帕子接过他手上的头发。

张东友和王甲两人几乎同步摸了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老秦就是老秦，非我等凡人。”边说着，两人上前接过帕子。

王甲问道：“秦大哥，是否叫外边等着的担架和尸布拿进来？”

秦重摆手说：“不急，再等片刻。”知道他在案发之地仔细反复查看的习惯，常从细枝末节处发现关键证物。王甲便退后在一旁。

“徐先生，怎么看待这个案件？”明明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副好儿郎的模样，偏偏极冷的性子，此刻更是像染了寒霜的青松一般冷峻，叫人不敢亲近。

徐岩收拾妥当，拿起放在桌上的纸张递给秦重，“尸体初步检查的结果都已写下。”

“死者贾富仁，年约四旬，乃喜来客栈掌柜，死亡时辰是三月十二日子夜，死状残忍，躯肢遭断折啃食，胸口破一大洞，非利器所伤，看似外力强破其肌骨胸腹，脏腑肠道皆露于体外；颈部及以上头部未有损伤，面部无痛苦表情，反而现舒畅舒适之情态，嘴角微微含笑。死因暂定为胸膛伤口”徐岩捡简要的对秦重等人说明。

秦重疑惑道：“徐先生，死因为何是暂定？”

徐岩叹气道：“你跟着我学习过一段时日，想来对我们这行里简单的门道皆已熟知，只是这起案件，死者脖颈以下可谓死无全尸，支零破碎，又见其面容情态，实难断言。通常人在承受巨痛之时，面容狰狞，而死者若非中毒不知苦痛，怎会这个表情。可是我已查过，贾富仁并无中毒迹象。这死因颇为蹊跷啊！”

张东友和王甲听地他们的分析一愣，只觉不无道理，却又无从查起。张东友问说：“尸骨上有啃咬痕迹，莫不是野兽所为？”

“对，死者胸口的大洞，可不是只能大虫之类的野物才可以做到？！”王甲附和说。

秦重摇头解释道：“若是野兽，必是破门而入，再则，客栈里其他人安能无恙？你们待收殓了尸身，将这个房间好好从头到脚给我翻个儿地查。”

张东友和王甲齐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