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珏云溪

丰国家喻户晓的将军回来了。

身后还跟着我消失已久的双生妹妹。

算命先生跟我说：“花开并蒂，只存其一。”

傅珏带着位姑娘班师回朝的消息传遍京都大街小巷的时候，我正在嵩喜寺的佛堂里抄写***，为他祈福。

家里的丫鬟绿竹听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寺里，寻僧人问了我的位置后，急匆匆地来给我报信。

“夫人夫人，将军回来了！”

彼时我手里的笔正写到“安”这个字，被绿竹的话一惊，手一滑，“安”的最后一笔写得乱七八糟。

我放下笔站起来，惊喜道：“夫君回来了？”

绿竹用力地点头：“回来了！估摸着再有两炷香的样子就到府里了。”

“快，收拾下桌上的东西，我们回府。”

寺门口马车已经等着了，我提着裙子一路小跑。

初夏的时节，天气已经闷了许多天，就等着一场大雨畅快淋漓地落下。我擦了擦额头细细密密的汗，轻喘着赶到了寺门口。

“夫人。”寺门口一支着小摊子的算命神棍叫住了我。

我停住回身，询问：“你在叫我吗？”

神棍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一身仙鹤水墨长衫衣袂飘飘，青发用白玉簪子束成发髻，手里端一把黑白羽毛扇，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正是。”神棍笑眯眯地扇着羽毛扇，循循善诱，“夫人可愿算一卦？免费。”

若是平时，我兴许还有几分好奇。可今日傅珏归家，我自是急着要赶去见他的，便婉拒了。

“谢谢，不算了。”说完叫上绿竹就要上马车

神棍却像不愿意放弃似的，从摊子上站起来，对着已经开始启程的马车喊到：“我观夫人有缘，日后这摊子的位置给你留一半，欢迎随时再来。”

我透过卷起来的帘子看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算命摊后，朝我行了一个奇怪的礼。旁边竖起的布旗子随风摇曳着，隐约可见“归鹤仙人”四个大字，苍劲有力，自成风骨。

我心里念着傅珏，没把这段经历放在心里，若是早知日后的际遇，此番初见，我便要将他那旗子扯下来，踩在脚下，蹂进泥里，再把他的摊子连同他一并掀了才能解气。

傅珏是当朝最年轻的将军，自少时便展露行军打仗的惊才，一路濯升，将傅家从一个七品文官之家，改头换面成靖国将军府。

两年前，西北边关敌人来犯，不断侵袭西北百姓。还在为父服丧的傅珏自去圣上跟前请了一道旨，次日清晨便孤身匆忙前往西北，一去便是两载。

我赶回家中时，只听前厅一片欢声笑语，女子爽朗悦耳的声音尽数落入我的耳中。

前厅里，傅珏的祖母傅老夫人坐在主位上，下首端坐一女子，女子侧着身，从门口可见其背脊挺立，身姿绰约。

而傅珏，单手负于背后，站在女子身侧，一身黑衣显得身姿挺拔修长，一如我记忆里的模样。

两人一坐一立，一黑一白，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我轻快的脚步一顿，楞在门前。

祖母瞧见我，慈爱地朝我招招手：“云溪，快看阿珏把谁给你带来了。”

话落，一站一坐的两人也转过身，朝门边的我看过来。

砰——

巨石滚落进清潭里，溅起千层水花。

那坐着的女子，肤如凝脂，眉似远山，月牙般的眼里满是惊奇。

我亦与她一般惊奇，因为她脸上那张容颜，我已经在镜中看了二十年。

“云笙……”我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竟然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离家两年的夫君突然带回来的女子，竟是我八年前已经意外丧生的双胞胎妹妹，并且这妹妹还是他原本想要成婚的对象。

那女子同样以不确定的口吻试探道：“姐姐？”

不对，云笙从未唤过我姐姐，她向来直呼我“云溪”的。

我把目光看向了傅珏，企图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云溪，云笙她失忆了，现在她的名字叫宋禾卿。”傅珏的声音是那么地笃定。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八年前的炎夏，我们一家前往了临水城避暑。

一日，云笙身体不适，父亲与母亲在别苑照顾她，我则和管家一起去请大夫。却不想，从街上回来时，别苑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火烧得比头顶的烈日还要耀眼，烧得我头晕目眩，后来如何也想不起当日情景，只记得最后别苑一片焦黑，什么也不剩下。

没想到，云笙竟然不在那场大火里。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陌生的山谷里醒来，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后来的师父宋易。

宋易乃江湖人士，育有一子不学无术，所以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人传授，于是便收了云笙为徒弟。

这么多年，云笙就跟着师父及不靠谱的师兄四处漂泊，行侠仗义，最后定居在西北一带。

这次是因为那不靠谱的师兄离家出走，云笙奉命来寻他回去负荆请罪，凑巧遇上了被敌军偷袭打伤的傅珏，本着一颗侠士之心顺手就救了一下。

没想到这一救竟牵扯出她的身世。

我握住云笙的手，几度哽咽：“感谢上苍，将你送回了我身边。如今你就安心在这住下，至于要找的那位兄长，让夫君派人去找，定能找到的。”

云笙看看我，又看看傅珏和祖母，嘴角扬起明媚的笑说：“好。”

傅珏将云笙安排进了西院的鸢回阁，那里一直是傅珏为云笙留的房间，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年起便留着了。

云笙“去世”后，那里就成了禁地。

哪怕后来我顶了她的位置嫁给了傅珏，也未能踏足。

今天倒是借着云笙的光，第一回走进了这里。

亭台假山，曲水流觞，无一不足。

三层阁楼立于石山上，可俯瞰整座将军府，视野极佳。

得知云笙还活着的喜悦已经渐渐消散，转而代之的是心里升腾起的无力感与即将失去傅珏的慌乱。

云笙在府里住了下来，日子一长，我也开始习惯了宋禾卿这个名字。

禾卿自十二岁后就一直跟着江湖人生活，性子比小时候更活泼，最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偌大的京城里惹了不少人，个个叫嚣着要让她好看，不过最后都迫于将军府的威严一一作罢。

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禾卿在花园练剑，我则坐在凉亭里拖着下巴看她利落地挥舞长剑，纤细的身姿随着银光跃动，帅气英勇。

不像我，只会些女儿家都会的女红刺绣，再别无长处。

“禾卿，休息会儿吧，过来尝尝宫里刚送来的荔枝果。”

这荔枝果都是从南边新鲜采摘后，一路快马加鞭，以冰镇保存运送至宫里的。

除去后宫的份，余下的一些则送至京城的达官贵人处。

今年的荔枝果似乎比往年更多了些。

禾卿收剑大大咧咧地坐下，剥了一颗荔枝送入口中：“我们西北那地儿也多水果，葡萄啊哈密瓜什么的，等你有空去西北玩了，我带你去摘最新鲜的！”

“好。”我笑着点点头。

正此时，傅珏下完朝回府来，刚好路过花园。我正欲唤他，却见禾卿突然面露苦色，手抚在腹部，吓得我一阵惊慌：“禾卿，你怎么了？”

傅珏闻得此言，当即一个箭步过来，下意识地推开我，将禾卿揽在了怀里，神色着急：“卿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禾卿红润的小脸已经苍白一片，眉头紧紧皱起，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荔枝……”话未说完，嘴角便溢出乌黑的血，昏了过去。

“卿卿！”傅珏扫了眼桌上的荔枝壳，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抱着禾卿气势汹汹地回了鸢回阁。

府里的仆人丫鬟也手忙脚乱，烧水，打水，请大夫，找老夫人，慌成一团。

只有绿竹在我身边，担忧说道：“夫人，您的手受伤了，我去给你拿药。”

我垂眸看向左手腕，那里有一道狭长的陈年旧伤疤，此时又因撞到石桌上，旧伤上泛起了新的红肿，像一记闷棍敲在我的心上。

我有些疲倦地摇摇头，吩咐绿竹：“代我去鸢回阁看看禾卿吧，我有点累了。”

回房后，我拿出药膏坐在梳妆台前，盯着手上的红肿出神，思绪一下子就被带回到了八年前的寒冬。

八年前，傅珏因为禾卿的去世日日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屋里，常常喝得不省人事。

那时候我就一日复一日地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想着若是他有需要就可以唤我。

毕竟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虽然他喜欢的是禾卿，但我们也有童年友情在。

可他一次都没有唤过我。

直到那一日，大雪纷飞，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一片惨淡的白色里。

我照常来到他的门口，用厚厚的狐裘裹住小小的身体，依旧冻得直打哆嗦。

寒风凛冽，呼啸不止。

我却突然听见了细微的声音，来自房间内。

像是多年的祈愿终于被上苍听见了一般，我当时竟激动得差点落泪。

我推开了厚重的门，一股阴暗陈旧地味道从屋里传来。

此时距离临水城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半年，傅珏也在屋里颓废了半年。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只见躺在床上的少年面容绯红，神情痛苦。

原来是发烧了，不知道梦里做的是什么梦，竟会叫我的名字。

我收回刚刚放在他额头上的小手，谁知他竟突然醒了，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片刻竟开始流泪：“云笙，你终于来我梦里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呐呐开口：“对不起阿珏哥哥，我是云溪。”

傅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收住了眼泪背过身去，嗓音比寒冬还凛冽：“你走吧。”